·
林疏坐在黑皮椅上向后仰靠,身体深深陷入宽大厚实的椅背中,双腿交叠,落地的那只脚脚跟虚抵地面,小腿轻微发力带动椅身小幅度地左右摇晃。
林疏那双平静的眼睛凝视着办公室中央踟蹰站着的沈洄昀。
她远不似之前的无数次进来时趾高气昂如进自家家门的熟稔姿态,林疏猜测也许是上次说的话对她而言过于重了,给她心里留下了一块不易祛除的黑淤。
不过她并不打算因此而道歉。
-
“随便坐吧。”
“……”
这嗓音钟鸣似的晕开荡漾在沈洄昀的心门。
沈洄昀混沌了多时的脑袋被这嗓音唤醒,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睑又微微垂下来,随手扯过一旁的椅子落座在林疏的正对面,隔着一张办公桌,两人面面相觑。
“你——”林疏开了个音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人又陷入僵持。
半晌,沈洄昀终于有了说话的意图。
“这几天,我过得不是那么好。”沈洄昀的话搅拌着疲惫的叹息一起呵出口。
“嗯,显而易见。”林疏点头。
面前的林疏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像是她们初次见面时的模样,更准确的说,她比那时候更多了几丝从容不迫,被时光优待,精雕细琢成一块愈发温和细腻的璞玉。
棱角犹在,天真犹在。
对比沧桑浑噩的自己,沈洄昀自嘲地嗤笑出声,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这种性格底色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后天修成,但对她这种人来说太难了。
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觉得这人心气儿高,傲的没边,总拿眼角看人,于是秉承着一种想要挫一挫她锐气的执念和她交锋,很多次出于恶趣味的挑衅,但后来尝试过无数次后终归还是以失败为这场对决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她只是站在那里。
任由别人无论善意或恶意的揣测,好像经由她衍生出的一切与她本人都没什么干系,不愠怒,不做多余的解释,只是一心一意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显而易见的,她的生活越来越好了。
“是工作上受挫了?”
看到她干裂的嘴唇,林疏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沈洄昀盯着玻璃杯子,受宠若惊地畅饮完,湿润的舌头浸润干涸稻田似的嘴唇。
“我那个破工作有什么值得受挫的地方?”
沈洄昀冷嗤,与其说是在讥讽林疏那个工作狂大脑,毋宁说是在讥讽自己那份完全不热衷的工作,尽管是一份得来不费吹灰之力的高薪工作,但她在职的这几年依旧找不到任何的价值。
那种感觉并不比一个穿着蕾丝睡袍的热情妻子看到床上躺着的性冷淡的丈夫时的感受好到哪里去。
“你就只能想到这个?”沈洄昀拨弄了下自己扎到长长的眼睫的碎发。
“……”
林疏不置可否。
“那是因为什么?感情上的问题?”
“你说的哪种感情上的?”
沈洄昀有些木讷地眨眨眼。
“那就很广泛了,你是哪种就说哪种了。”
林疏用那双天真澄澈的水镜子般的眼睛注视着沈洄昀。
“……”
沈洄昀不太自在地摆弄了下身体,目光呆滞盯着桌面,“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到顶破天的事,但确实足以震碎我长久建构出的三观了。”
毕业后,作为领着高额薪资的上班族,沈洄昀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母亲的强大力量,从母亲的住宅里搬了出去另起门户,尽管沈昱没有阻拦,但也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没有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吃一顿饭。
沈洄昀太想远离这个控制欲强到让她喘不过气的母亲,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肩胛骨上伊卡洛斯之羽已经长成,她不再需要在心底默默许愿祈祷。
直到昨天,沈昱突然主动打电话回家叫她吃饭,说她学会了做饭,研究了一些新的菜品,想要她尝尝她亲手做的饭菜。
她缄默片刻,答应了。
不知道是出于对她平淡语气里隐晦的乞求产生出了怜悯之心还是什么心思。
回到很久不回的家,沈洄昀站定在门口,瞥了眼密码锁,最终还是选择摁响门铃。
沈昱很快出来开门,她绾着长发,即便身上系着围裙却依旧难以抵挡身上那副精干的女强人气质,只是多添了一丝家居的松弛和闲适感。
“快进来吧。”
沈昱兴致很高,欣喜地敞开门迎她进来,“你为什么不直接输密码进来呢,又没有改过。”
“我还以为改了。”
沈洄昀回应地很平淡。
“没关系,下次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啦。”
沈昱表情稍稍凝滞了下,很快又自己调节自愈好,恢复笑容可掬的模样,带着沈洄昀到餐桌前坐下。
“你回来的时间刚刚好,稍等一小会儿,还差一道菜,菜齐了就可以开饭。”
锅里还烹着菜,离不开人,沈昱简单叮嘱了几句就又重新拾起锅铲叮铃桄榔忙起来了。
厨房的事情沈洄昀本身也帮不上什么忙,由于之前炸厨房的经历太过影响深刻,就善良地没有毛遂自荐,没什么事情做,目光又无处安置,她随意瞥了眼餐桌上已经摆好的几碟子菜,热腾腾的食物的香气争先恐后地钻入鼻孔。
卖相不错,看着还有那么几分珍馐盛宴的雏形。
沈洄昀又瞥了眼厨房里沈昱忙碌的身影。
-
这还是她为数不多的见到沈昱站在厨房里的场景。
倘若爸爸还没有去世,妈妈会不会也不会性情大变,她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会不会还是那么美好,可惜,幸福的甘甜只是匆匆流经了她,并没有停留。
也许幸福无法自私地停留在某一处,它带着某种神圣的使命匆遽地流经世人生命中的任何特定的时期,无法永远眷顾她一个人,也因此,人要噙着某一幸福时刻的饴糖捱过这漫长的一生。
沈洄昀思索的间隙,沈昱已经端着做好的最后的一盘菜摆上餐桌。
沈昱目光似有若无地在沈洄昀的脸上巡逻了一圈,而后才用着关怀期待的腔调对她说:“快尝尝我的厨艺怎么样?”
“我想你也不是奔着毒死我的目的做这顿饭的,下限降到这么低的话,应该怎么着也是收获到的评价也是积极的了吧。”
沈洄昀淡淡说道。
“……”
沈昱那难以言喻的面色似乎不知道沈洄昀这究竟是为了她好还是只是单纯毒舌人格占领制高点,却也好脾气地没因为她这有些大逆不道的话愤怒掀桌。
沈洄昀抬眼,与她的眼神碰撞。
“……”
沈昱倒吸一口凉气,那分明就是**裸挑衅的眼神,她似乎是带着把她激怒的目的来的,也许她并没有想很和平地吃完这顿饭,不过沈昱同样带着不会让她如愿的决心。
“你先尝尝呀,不试过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我觉得我的手艺还不错。”沈昱带着哄诱的语气说。
沈洄昀一副知名美食家赏脸纡尊降贵的姿态,终于肯拿起筷子随即夹取一盘菜送到嘴里,在沈昱饱含期待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
“一般。”
“你是被外面的山珍海味喂得嘴刁了。”
沈昱在“饭菜确实一般”和“饭菜因为是她做的所以一般”两者之间最终选择了把这归咎于外面的饭菜过于可口。“不过没关系,我会改进的。”
-
而后,两人沉默的吃饭。
餐桌上,两人把“食不言”狠狠贯彻,只听得到偶尔碗筷碰撞的响声。
沈洄昀认真吃着饭,没把视线搁置在沈昱身上,却依旧感受到她有些炽热的投来的目光,像是能把她身上凿出来一个大洞,她不知道那是出于什么意图,只是这目光放置在自己身上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个马戏团被观赏的猴,她并不喜欢这种被肆意打量的感觉。
尤其这个人还是沈昱,她的母亲。
“要是我爸爸还在的时候你就会做饭,他或许就不用那么累了。”沈洄昀依旧低着头拣菜,“他有尝过你做的饭吗?”
“今天是我们母女之间聊天叙旧,没必要一定要聊到他吧。”沈昱眉头微微蹙起。
“谁说是我们之间了,爸爸也在。”
沈洄昀停顿了下,把筷子搁在碗上,靠在椅背上,直视着沈昱,在她不解的神色下掏出衣兜里品叙白模样的娃娃,慢条斯理地摆到桌面。
“他一直都在,在我的身边。”
她没有错过沈昱脸上一闪而过的狰狞扭曲,尽管她已经在极力克制。
“你不开心,为什么?”沈洄昀那张脸上流露出浓烈的想要一探究竟的兴致。
“我不想提及有关他的事。”沈昱面部紧绷,她尽量维持平静,保持微笑。
“我们能平和些吗?”
“可是我就喜欢谈论有关爸爸的一切。”
沈洄昀那双布满忧郁的眼睛直视着沈昱,“无论如何,身为女儿,总是有资格了解父亲的一切,不是吗?”
“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有什么好了解的。”
沈昱口气绝情冷硬。
“他要是有值得你去了解的地方,我自然会倾囊相诉,但是呢,没有。所以没什么好提及的。”
“爸爸在你的眼里就是这样的不堪吗?”沈洄昀冷嗤,控诉,“他可是在最危难的生死关头救了我们,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绝情的女人。”
沈昱终于再也按耐不住,狠狠摔下筷子,厉声说道:“他?就他?你只看得到他让你看到的,以为他是真的爱你,真的护你,但是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本来面貌。”
沈洄昀依旧怨恨地盯着沈昱,她已经很难再相信这个狠心的女人对关于父亲品叙白的一面之词了,她只会把父亲的高大的形象越描越黑,这是于她而言最有利的。
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长这么大,因为你的年纪小,我不想因为他的错误而导致你对‘父亲’这个人物有什么负面的感知,也不想因为我自己的憎恶而给你灌输过多恨意,让你小小年纪就产生和我同样的情绪,所以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他,你的爸爸,身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最恶劣的事迹。”沈昱沉沉地舒出口气。
“但是我为你维护了他的伟岸形象,却没想到因此恶化了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让你对我心生芥蒂,导致我们这么多年关系每况愈下。我不想再忍了,你已经长大了,我觉得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那时,年幼的沈洄昀只能看得到英勇的父亲为了保护她们母女二人,可在沈昱这个大人视角看到的,远比年幼的她看到的多。
“你知道为什么品叙白会在那个时候突然冲出来吗,你知道他是从哪冲出来的吗?”
沈昱没有发疯,没有愤怒的嘶吼,她只是陈述,清清静静的,有着属于她的体面和端庄。
“……”
沈洄昀眼眸一敛。
“哪儿?”
她确实没有深究过这个问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