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的书房，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
深色的实木书架散发着陈旧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烟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陆澄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脊背挺得笔直，眉头紧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抗拒和疏离。
自从幻术骗局事件的真相暴露后，他和父亲陆天衡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这次若不是父亲在通讯里语气异常严肃，甚至提到了“与林尧有关”，他根本不会踏进这里一步。
“父亲，您找我到底什么事？”陆澄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不耐烦，开门见山，“和尧尧有关？他怎么了？”
他心中警铃微作，担心父亲又要耍什么手段。
陆天衡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雪茄，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威严但此刻显得异常疲惫的面容。
他没有立刻回答陆澄，而是将目光投向书房另一侧。
陆澄这才注意到，书房里并非只有父亲。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夏薇，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战斗服改良款，勾勒出姣好的身材，此刻正环抱着双臂，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看向陆澄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毫不掩饰的怨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得意和快意。
坐在夏薇旁边的，是一位气质雍容沉静的妇人。她看起来约莫四十许，保养得宜，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绝色，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沉淀着岁月赋予的智慧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
她正是夏薇的母亲，苏映雪。一位离传说中的SS级只差最后一步的，精神力浩瀚如海的顶级精神系异能者。
她也是看着陆澄长大的长辈，在陆澄异能开发初期给予了至关重要的指导和保护，陆澄对她一直怀有深深的敬重和依赖。
“雪姨？小薇？”陆澄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性地颔首，“上午好，很高兴见到你们。”
苏映雪对他温和地点点头，目光沉静如水。夏薇则只是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显然是对那个贱人重新回到他最爱的阿澄哥哥身边这件事很有意见。
“先坐吧。”陆天衡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澄儿，这次叫你回来，是因为映雪发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确切地说，是关于你和林尧之间的事情。”
“尧尧？”陆澄的心猛地一紧，警惕地看着父亲和苏映雪，“什么事？他很好！父亲，我希望您不要再试图……”
“澄儿，”苏映雪轻柔地打断了他，声音如同清泉流淌，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却让陆澄的心跳得更快了，“你先别急，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什么？”陆澄的眉头拧得更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陆天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苏映雪，沉声问道：“映雪，能看出来吗？”
苏映雪的目光落在陆澄身上，那目光不再是温和的长辈注视，而是变得如同实质般，深邃，专注，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
她缓缓闭上眼，一股无形的，浩瀚而温和的精神力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笼罩了陆澄。
陆澄身体瞬间绷紧！作为S级异能者，他对精神力的感知极其敏锐。
苏映雪的精神力虽然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如同深海般的庞大压力。
他没有反抗，因为对方是雪姨，是他信任的长辈。但他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苏映雪闭着眼，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极其细微而复杂的东西。
终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沉淀着智慧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和……凝重。
她对着陆天衡，极其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澄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雪姨，父亲！你们在说什么？看出来什么了？！”
苏映雪看着他，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怜悯，声音却依旧平稳：“澄儿，你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非常精妙，也非常……脆弱的手脚。”
轰——！
如同平地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陆澄瞬间僵在原地，瞳孔骤缩，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
“动过手脚？我的记忆？”
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声音干涩沙哑。
“这不可能，雪姨！我是S级异能者，怎么可能有人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对我的记忆动手脚？除非是……”
他猛地顿住，想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存在，“除非是SS级的精神系异能者。可SS级……”
“对方是不是SS级，我无法确定。”苏映雪摇摇头，目光锐利如针，“但这个人，你认识。”
“谁？”陆澄下意识地追问，心却沉到了谷底。
“林尧。”陆天衡冰冷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澄的心上。
“不可能！！！”陆澄几乎是咆哮出声，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尧尧他……他只是F级潜力！他怎么可能有篡改记忆的能力？！父亲！雪姨！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他眼中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维护。
“F级？”陆天衡冷笑一声，站起身，踱步到陆澄面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好，就算他是F级。那我问你，你说你们相遇在D7区边缘，那他之前在哪？为什么没有任何记录？”
陆澄胸口起伏，强压着怒火：“他的身份芯片被销毁了。为了和我在一起，他被迫销毁了芯片，在污染区边缘流浪了好几个月。那段日子……”
他声音有些哽咽，眼中是真实的心疼，“他肯定吃了很多苦，所以才不愿意提起过去。”
“销毁了？”陆天衡步步紧逼，“就算是被销毁，中央数据库也该有原始注册记录和销毁记录留存。可我动用最高权限查遍了所有档案，林尧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D城官方记录上的时间，是星历437年8月23日。是他陪你进入异能者培养学校的三个月后。在这之前，没有任何记录！一片空白！就像……他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陆澄如遭重击，踉跄地后退一步，撞在沙发靠背上。
437年8月23日？这个日期……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脑海中却瞬间闪过几个画面。
当他想了解尧尧过去的生活，在D7区流浪的经历时，尧尧那总是带着哀伤和恐惧的眼神，那含糊其辞，用“太可怕了，不想回忆”轻轻带过的回答。
那些回答，完美地解释了所有疑问，却从未有过任何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细节。
“那……那是因为他受到了太大的惊吓！在边缘遇到了强大的污染兽。”
陆澄的声音有些发虚，但依旧在挣扎，试图为林尧找到合理的解释，心中的心疼再次占了上风，“他需要时间……”
“惊吓到能抹除所有官方记录？”陆天衡的声音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澄儿！你醒醒！你确认他从未对你的记忆动过手脚吗？从未用任何方式影响过你对他的认知和感情？！”
“我确认！”陆澄斩钉截铁，眼神坚定，“尧尧他……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的感情是真的！不需要任何外力的干预！”
他仿佛要用这坚定的宣言，驱散心中那不断滋生的，冰冷的怀疑。
陆天衡看着他这副被蒙蔽至深却执迷不悟的样子，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一拍桌子。
“好！你确认！那好！”他转向苏映雪，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映雪，既然他如此笃定，那就请你帮他“检查”一下，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心肝宝贝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陆澄猛地看向苏映雪，眼中带着一丝请求和最后的希望：“雪姨……”
苏映雪看着陆澄眼中那混合着信任，痛苦和一丝乞求的光芒，轻轻叹了口气：“澄儿，别怕。只是检查一下你精神域中关于“林尧”这个存在最初建立认知的那部分记忆印记。不会伤害你，也不会窥探你的**。如果你真的坚信他没有动过手脚，这反而是还他清白的唯一方式。”
看着苏映雪那双沉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眸，陆澄心中对雪姨的信任最终压过了那一丝不安。
如果这样能让父亲死心，能彻底证明尧尧的清白……
“好。”他深吸一口气，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雪姨，来吧。”
苏映雪点点头，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陆澄的眉心。一股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精纯的，如同深海般浩瀚温和的精神力，缓缓探入陆澄的精神域。
陆澄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精神域是一个人最核心，最私密的地方，被外力侵入的感觉极其难受，如同被冰冷的探针深入大脑。但他强忍着不适，努力放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苏映雪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眉头紧锁，仿佛在剥离一件极其精妙却又异常脆弱的艺术品上覆盖的伪装。
陆澄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突然！
苏映雪的手指微微一颤，她的精神力仿佛触及了某个极其细微，如同蛛丝般脆弱却又带着独特精神烙印的印记。
就是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自己的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镊子，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触碰，解析着那个印记。
这个印记构建的方式极其独特，它并非强行植入完整的记忆画面，而是留下了一个关于“林尧”的基础信息锚点，以及一个强大的心理暗示引导：“你对他一见钟情/无比熟悉/必须保护”。
剩下的所有关于“相遇”，“相处”，“相恋”的“记忆”，竟然都是陆澄自己的大脑，在这个强大的心理暗示和锚点基础上，结合他自身的经历，情感和期望，自行推演，填充，脑补出来的。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真实，如此合理，如此天衣无缝地与陆澄原本的记忆融合在一起，因为它本来就是陆澄自己创造出来的。
这种手段，精妙绝伦，又歹毒至极！它利用了人类大脑强大的联想和合理化能力，将虚假的种子深埋，让受害者自己培育出整个虚假的森林。
苏映雪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冰冷。她小心翼翼地，在不伤害陆澄精神本源的前提下，开始尝试剥离那个脆弱的基础印记以及附加的心理暗示引导。
这个过程，如同在神经末梢上跳舞，极其凶险也极其痛苦！
“呃啊——！”
陆澄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狠狠刺入他的大脑，搅动着他的记忆。
一幕幕他无比珍视的，与林尧“相遇”，“相知”，“相爱”的画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剧烈地扭曲，晃动，出现裂痕。
他看到D7区边缘的初遇，那个浑身是伤，眼神却倔强清澈的银发少年，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他从未注意过的，冰冷的审视。
他听到林尧诉说销毁身份芯片的痛苦，那悲伤的泪水背后，仿佛隐藏着一种漠然的计算。
他感受到每一次心动，那些让他沉溺的温柔和依赖，此刻却像一层精心编织的，冰冷的网。
不！不是真的！尧尧……尧尧……
陆澄在心中疯狂呐喊，试图抓住那些正在碎裂的美好幻影，巨大的痛苦和混乱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终于！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琴弦断裂的声响，在陆澄的精神域深处响起。
苏映雪猛地收回了手指，脸色微微发白，额角也渗出了细汗。
她的掌心，一团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精神印记碎片，如同风中残烛般闪烁着，正是她强行从陆澄精神域中剥离出来的，属于林尧的引导锚点。
“澄儿……”苏映雪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沉重。
陆澄如同脱力般瘫软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后背。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里面是支离破碎的光芒和巨大的茫然。
刚才那瞬间的痛苦和记忆的撕裂感，是真实的。
那个被剥离的印记碎片……也是真实的。
就在这时，一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从他因痛苦而微微松开的手掌中滑落，“叮当”一声，清脆地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那是一个极其精美的天鹅绒首饰盒。
盒子摔开，里面滚落出一对袖扣。袖扣的主体是深邃如夜空的星空蓝宝石，周围镶嵌着细小的碎钻，如同环绕星辰的星河，在书房顶灯下折射出梦幻而冰冷的光泽。
这是他特意为林尧挑选的，比那条项链更加珍贵，准备在今晚约会时送给他的礼物。
他本来满心欢喜，期待着看到尧尧惊喜的笑容……
此刻，这对象征着爱意与未来的袖扣，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反射着吊灯刺眼的光芒，也映照着陆澄那张惨白如纸，写满了信仰崩塌后麻木空洞的脸。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落在那对袖扣上，又缓缓抬起，看向苏映雪掌心那团微弱却无比刺眼的印记碎片，最后，目光定格在书桌上那份父亲早已准备好的，关于林尧档案空白的报告上。
“记忆篡改”四个冰冷的黑体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烙穿了他那颗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幸福中的心脏。
世界，在无声中彻底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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