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住院第二天，护士给我说还需要再观察一天，我实在待不下去，手机变得无聊。很奇怪，我竟然开始想段野今天会不会来，正当我想他的时候，他抱着一捧色彩鲜艳的花闯进了纯白的病房，他笑得很开心，我在想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看你今天心情特别好。”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描绘着他的样子，很久很久之前我也这么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
他将花放在柜子上，边挪动位置好让花稳当些，边回答我的问题：“我上网查说陪护病人，首先要自己保持好心情，这样才能带动病人心情变好。”
他笑起来有两个很浅的梨涡，声音已不同十年前，变成的更加成熟动听。我对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的到来就像白雪公主遇到七个小矮人，我不是要把自己比成白雪公主，把他比作小矮人，只是觉得我遇见他的心情很像绝望的时候遇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
“谢谢你。”我这样对他说，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的一切事情都是我自己处理的，因为我转学到父亲打工的地方，母亲在老家照顾奶奶，父亲每天都在上班也不识字，所以我只能靠我自己。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初中需要家长签字的作业，都是我把字写在空白的纸上，父亲照猫画虎写上去。
我不习惯别人的帮助，不是觉得这是懦弱的体现，而是我还不会。
段野轻轻的笑出了声，目光柔和：“原来一个张牙舞爪的人，会因为一束花就变柔软。”
06 夜晚，段野没有回家，依旧陪着我。我心里干燥一片，看着窗外的夜色，一轮圆月高悬在夜空。或许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人是会控制不住回忆从前的，我的手隔着被子放在胸前，开始想我上初中的一个假期，因为一些原因，我只能借住在堂姐家里，90平的房子，将客厅隔开摆了一张床，我就睡在哪里，一转头就能看到圆圆的月亮。那时候年纪还小，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总是忍不住的哭，然后就会挨骂，然后从小声的哭变成无声的哭。
我不知道段野什么时候醒的，直到他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想什么呢？想的都哭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又在流眼泪。我条件反射的扯出一个笑容，条件反射的说道：“没有。”
他没有管我说什么，撑着脑袋看着我：“深夜emo啦。”
我被他故作可爱的语气逗笑了，“没有，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段野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开口：“今晚的月亮真圆，我想起小时候我逃学，我爸妈说要把我吊在月亮上打。”
我很想了解他的以前，好奇的接了下去：“你初中学习那么好，竟然还有不喜欢学习的时候？”
段野挑了挑眉，他的头发有些长了，一侧有些挡眼睛：“学习这种忤逆天性的事，谁小时候会喜欢。”他说的理直气壮，倒真像那么回事。
“那你现在这个学历，真该感谢叔叔阿姨当初揍你。”我平静的说道。
他佯装跟我生气：“你可真会说话。”
段野不理我了，转头趴在床上继续睡觉。我不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也没有回家的打算。
过了很久，他好像真的睡着了，他头发很多，落在我的被子上，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触碰他的发尾，我翻了个身，继续看着他。
“我们有七八年没见过了吧。”我感觉到我的眼睛在发烫，我尽量稳住我的呼吸，“段野。”
这两个字好像用尽了我所有力气，我不知道明天起来能否再见到他，这样缱绻的依恋，我只敢在这样的时刻才敢表现出来。
“我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你，但我快死了，我想去很多地方旅行，我总是很孤单，明明我父母健在，可我仍然像浮萍一样，你对我这样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还你，我最怕欠别人东西，你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的嗓子更干燥，像被带刺的铁丝勒住了一样，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打湿了被子，我的胳膊隔着被子都觉得潮湿。
突然，段野转了个身，他的整张脸都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脏直跳，害怕他全都听见。
07 出院这天，段野依旧陪着我，说要带我去吃点好的补一补。
他点了一大堆肉蛋虾，感觉在喂猪。
“你不上班吗？今天周三。”段野又没生病，在公司真的能请超过三天假吗？别把年假拿来照顾我了，那我罪恶感很重。
“我辞职了。”段野平静的说着，还吃了一口菜。
“啊？”我很惊讶，因为段野的工作月薪都1w ，仅比我高一届，薪资待遇实在让我羡慕，再次后悔学了个文科，“干得不开心吗？什么时候辞职的？”
“干得挺开心的，昨天。”他回答道。
也就是我在说完那些话的第二天。
“是我辞职，不是你辞职，怎么好像损失了一百万一样。”段野说道。
“那你为什么辞职？”
“我想出去旅游，整天对着数据眼睛都疼。”段野说。
我也不想思考，脑子一仔细思考就很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赚钱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我相信以段野的履历一定能找到好工作。
08 在21:57分坐上K9661火车，火车上充斥着各种味道，有泡面味、汗味、脚臭味等等，里面挤满了人，全部都是打工的中老年人，他们躺在硬座上或者坐在小马扎上，我和段野不得不一直说“麻烦请让一下”，跨过好几个横在过道里的腿才到达自己的位置。
火车轰的一声缓慢开动，渐渐驶离车站，我才发现我们要去旅行了。
我的耳鸣还在嗡嗡的响，头疼从后脑一直疼到颈椎，我太困了，靠着椅背睡了过去，但人来人往的，我很难深睡，我还要保持一点清醒，防止我睡死了倒在段野身上。
我能感受火车在开动，段野身上浅浅的洗衣粉香味萦绕在我鼻尖，隔绝了一些难闻的空气。我在想嘉峪关是个怎样的城市，听说明天早上，坐在火车上能看见祁连山。
我是个很怕给别人留下不好印象的人，何况是段野，我喜欢的人，但他已经见过我最丑的样子了。我也要让自己在最后的日子里舒适，所以我选择了漂亮又舒服的衣服，是不是很矛盾，可能我就是个矛盾的人吧。
除了在心上人面前留下美丽的样子，我也要给我留下好看的照片，在我的葬礼上循环播放。
我希望我是勇敢又漂亮的离开这个世界的。
09 七点多天大亮，火车周围的环境像在荒漠里行进，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一些村落，好像进入嘉峪关了。
段野拍了拍我，示意我往左看，隔着大大宽宽的车窗，雪山映入我的眼睛，山尖上洁白的雪经年不化，山上没有一颗树，只能看见石块。雪上凉风好像能吹进密闭的车厢，右边金色的日光照在我的脸，我有些兴奋，转头去找段野。
他的目光还没来得及移开，和我四目交接，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等我们下车，太阳已经刺得睁不开眼。干燥是我对嘉峪关的第一印象，我的手机屏幕没多久就有一层薄沙。
“渴吗？”段野问道。
“不渴，我们去吃早饭吧。”
我们找了一家羊肉汤粉丝，这家很出名人也很多，但我吃了两口就没什么胃口了，我的胃不太好，段野吃得很开心，我就边喝汤边看他吃。
他吃饭很快，几分钟就见底了：“等会给你买别的吃。”
“好。”
回酒店后，我进洗手间低头洗手，发现洗手池有血渍，我还在想哪里来，然后血越滴越多，我才发现是我在流鼻血，或许是太干了，或许是我的癌细胞在扩散，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着急忙慌的用清水洗我的鼻子，然后用纸擦干净我的鼻子。
我还没有打扫完，段野就来敲我的房门。他比我高很多，我打开门抬头看他，他拿着包子豆腐脑给我。
“怎么回事？”段野的语气有些担心，我才想起来我流鼻血了。
“流鼻血了，可能太干了。”我小声回答道。
段野是不信的，在住院期间他跟医生聊的比我多，他眉头紧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保持沉默。
他将早餐放在桌子上让我去吃饭，自己跑到洗手间处理残余。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吃了几口饭等段野出来，已经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或许是怕我死了，他叫了好几次我的名字才把我叫醒，我迷迷糊糊回答他，才继续睡过去。
10 我想起小时候我总盼望着长大，想起几个月前，我还在学校里因为找不到工作崩溃大哭，日子过得真快，23年就过完了我的一辈子。
小时候的我家里很穷被人看不起，中考没有考上理想的初中，高考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连喜欢的专业也没有上，喜欢的人也没有追到，可我想得到什么呢？我经历艰难痛苦的时刻远比这些没有得到更难受，但我已经忘记了痛苦，只记得自己没有得到。
我的指尖传来段野的温度，我想我现在死掉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在这一刻我想让自己活下去。
我想要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原野，肆无忌惮的奔跑，累了就躺在地上睡着，直到我伴随着土地生长，植物的嫩芽穿过我的躯体，风会吹拂我，阳光会照耀我，我不用再思考，思考自己的未来，思考工作中受到的委屈，忙碌没有休息日的工作，不用再迎合别人，不用再想无法实现的梦想，不用再为父母说“花十几万供你上大学，结果连个体面工作都没有。”而难受。
我想到为了念书与父母分开，寄人篱下，想到第一次从农村转学城市连眼保健操都不会的嘲笑声，想到我的怯懦，想到五年级的我为了一张暂住证晕头转向，想到阴暗潮湿的出租房，想到晚上潮气虫像行军打仗一样在地上爬行，想到半夜母亲还要拿手电筒起床看看有没有蝎子出现，想到没有暖气的冬天那么难捱。
如何接纳自己的贫穷与胆怯，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自幼年时期的嘲笑声越过这么些年依旧在我的血液里回响。我蜷缩起自己，在梦里哭泣。
我的心脏在咆哮，它在说难受，可我咬紧牙关要将心脏撕裂，吞吃入腹，好让自己看起来接受了这一切。
我察觉有人在为我擦眼泪，身体惊恐的停止了抽噎，等我睁开眼，段野正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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