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0年，2月。
在酒吧的时光常常让荆惟觉得模糊不清。在戴安娜递过来的第一瓶啤酒间，她尝到了飘飘欲仙的滋味。那之后的日子——有多久来着？全都是一场酒后的余韵、她自以为是的梦。直到新政策的颁布给她当头一棒。她仿佛这么久以来，头一次睁开眼睛看看外面，重新看看这荒唐的现实。耳边是聚酯纤维的触感，头发蹭着的脸上凸出的丑陋血管。戴安娜在发脾气，这是她这周第几次发火了？因为她的恶魔血统占比超过90％，被列为高血统恶魔接受特殊管制，她嫌弃程序麻烦，骂那帮管理员没事找事。荆惟背对着她，也没听清她骂了什么。直到她突然凑过来，半压到荆惟身上，问她:
“你说是不是——”
“啊？嗯……”她迷迷糊糊地应。
“你根本就没听啊！！！”
戴安娜又去扯她可怜的枕头，她发火时就会砸它，这些日子都不知道它挨了多少顿打了——这样想，荆惟又觉得好笑。戴安娜听出来她是笑她，就扑上去咬荆惟的耳朵，用恶魔尾巴缠住她。荆惟老是拿她没办法。她不习惯暴露自己的恶魔特征，哪怕和戴安娜独处时。戴安娜是细尾巴，勒得人生疼。荆惟摸索着去抓她，喊着“不公平”叫她停下。她看见戴安娜的恶魔角，还有那双血红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标准的角，多么漂亮的眼睛。
“我还没见过你的恶魔样子——”戴安娜突然说，“在一起那么久了。”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可能有半年？”
“怎么算的？”
“从我结束实习开始算的。”
啊，那倒是。戴安娜比荆惟小一岁，实习也晚一年。终于拿到H证的那一天，她向荆惟宣布她的酒吧要开始正式营业——之后便捣鼓起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刻不停。她什么都安排好了——她期待这一天很久了，荆惟看得出来。
那时候，荆惟在戴安娜这里住了快一年。她们共同工作，分担家务和费用。荆惟对打理家里已经很熟悉了，戴安娜瞎折腾时，她就防着她，免得她又乱改电路害得停电。晚上，她们会喝酒，忙时就随便捡两只绿罐啤酒，不忙时，戴安娜就爱拆些新玩意儿，说要调酒试试，最后玩上头，逼得两人咽到反胃。有天晚上——具体是哪一天晚上，荆惟也记不得了。那天其实没什么特别，既没发生什么好事，也没有什么坏事。戴安娜扒在荆惟身上——在此之前，她又调试酒品，给自己灌进去好多杯。戴安娜酒量好得很——她根本没醉。荆惟清清楚楚。她只是高兴，她高兴时就喜欢这样黏着人——荆惟也不懂她在高兴些什么。她环住戴安娜，任凭她折腾。
“我想睡你。”
戴安娜嘴里带着酒味，让这话像是某种胡言乱语。荆惟看着顶上的秃灯泡，散发着威士忌一般的昏黄。她回应了什么来着？哦，对了，她好像说:
“很正常啊，性也是爱的一部分，我也偶尔想‘好想和你做啊’。”——荆惟就这么和她说。
可能是那时候在一起的吧。
“或者是十五个月。”戴安娜又开口。
“这又是怎么算的？”荆惟失笑。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算。”
她轻轻咬住荆惟的嘴唇，后者便也捧住她的脸。戴安娜压得她喘不上气，搞得她又忍不住笑起来。
“那不对。”
“那你说要怎么算？”
“我不知道。”
“哼，转移话题。”戴安娜抓着荆惟的后脑头发，仿佛在摸索她的角应该在哪个位置，“所以你的角长什么样子？”
“嗯……细长的，会往前扎，和你相反。”
“唔——那尾巴呢？”
“细尾巴，绿色的，尾尖没有鳞片。”
荆惟还在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让她笑得如此难看。
“我想喝酒。”荆惟突然说。
“没有存货了，明天去补。”戴安娜靠在荆惟肩头。
明天吗？
距离新政策颁布过去一个月了，酒吧也步入正轨。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你最近怪怪的。”戴安娜说，“从新政策颁布之后就是……有心事？”
“和你一样，觉得新政策很烦而已。”荆惟随口应着，没看她。
戴安娜凝视了荆惟一会儿。
“……唉，确实太倒霉了——”她叹出一声，“时代红利一个没吃到，限制反倒一个不落……凭什么不让我用恶魔能力，我偏要用——变个杯子而已啊！”
“嗯……”荆惟去顺她炸毛的头发。
“虽然其实不止是变杯子……不过我是不会乱来的——”她扮了个鬼脸，又往荆惟脖子上蹭。她轻轻揣磨那片血管，却也没问多余的话。荆惟和她同居这么久以来，她从没问过。
“你好奇吗？”荆惟主动提起。
“你想说的时候再说给我听。”
她们感受到那丛脉络在跳，像具有独立意识似的。
“我明天……打算再去学校看看……也去一趟医院……”她翻身，和戴安娜面对面，“如果能消掉……或者遮住的话，也许能同意我上学。”
“那不是很好嘛。”戴安娜闭上眼睛，轻轻摩挲她的脸。荆惟稍稍靠近，和她贴在一起。
二月阁楼冷得刺骨，叫她们不得不蜷在一块儿。床头柜上塞满戴安娜的酒吧规划图，侧边桌上是明天的采购清单和这周目前的盈亏，红色的亏损总是偏多，像团密密麻麻的红线，缠得人心里发闷。但戴安娜总是相信会好的，她如此透支着希望与未来。荆惟看着她——她呼吸平稳，面庞安详——那么清晰，又那么刺眼。荆惟抬头，又看见那只酒杯一样的秃灯泡。她拢住戴安娜，再续了一“杯”。
她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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