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时槐的名字,是他那寡言的师傅取的。
师傅在山洪过后焦黑的废墟边捡到他时,他怀里紧紧搂着一截被雷火劈得焦黑的槐木,怎么也不肯撒手。
于是便有了“残时槐”这个名字——于残败之时,紧握槐木而生。名字里带着劫后的灰烬气,也带着一丝草木的执拗。
残时槐跟着师傅学卦算、辨药草、也画些驱邪避凶的符箓,日子清苦却也平静。
他性子有些孤拐,不像其他少年人活泼,总爱一个人待着。师傅说他命格里缺了点什么,却又算不分明,只嘱咐他多积阴德,少问因果。
……
那年残时槐刚满九岁,也还是个小孩子,冬末初春,山路边的积雪还未化尽,露出底下枯黄的草茬。
他采药归来,路过山涧时,听见了极其微弱的呜咽声。
循声拨开枯草,他看见了一个躺在枯草中的孩子。孩子冻得脸色发青,哭声细弱,眼看就要没了气息。孩子的身边,落着一枚式样古朴的铜钱,用红绳系着,像是谁匆忙塞进去的。
残时槐蹲下身,手指碰了碰孩子冰冷的脸颊。那孩子竟微微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看着他,哭声停了。
鬼使神差地,残时槐脱下了自己的旧棉袄,将孩子仔细裹好,抱了起来。
而那枚铜钱,他也小心地收进了怀里。
他抱着孩子往回走,心里没什么特别的念头,只是觉得不能扔下不管。路过那棵被雷劈过却依然倔强活着的老槐树时,他想了想,对怀里的孩子说:“以后,你就叫槐吧。”
毕竟他叫时槐,时槐拾槐,给这个孩子取名“槐”,很合理
……
师傅看着他把孩子抱回来,什么也没问,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去熬米汤。
于是,九岁的残时槐,有了一个需要他喂养的小不点。
日子忽然就变得吵闹而忙碌起来。
米汤要一口一口喂,夜里有时槐会因为做噩梦哭了,残时槐就得爬起来抱着他哄着他重新睡觉。
师傅偶尔会搭把手,更多时候只是看着残时槐手忙脚乱,眼神里有些残时槐看不懂的东西。
槐很乖,也很黏残时槐。学会爬的时候,就跟着残时槐在院子里爬;学会走路了,就跌跌撞撞地跟在残时槐身后,像个跟屁虫。
残时槐晒药草,他就坐在旁边玩石子;残时槐画符,他就用手抓着笔在一旁瞎画,弄得满脸墨汁。残时槐嘴上嫌弃他麻烦,却从没真正推开过他,事后还耐心地为他擦脸。
……
那枚捡到阿槐时的铜钱,被残时槐用新的红绳串好,戴在了阿槐的脖子上。“捡到你的唯一值钱东西,收好了,将来给你娶媳妇用。”残时槐板着脸说。阿槐只是咯咯笑,抓着铜钱往嘴里塞。
槐五岁时,师傅去世了。
临终前,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跪在床前的两个少年,对残时槐说:“时槐,这孩子……是你的缘,也是你的劫。握得太紧……怕终究是……”话未说尽,便咽了气。
……
残时槐沉默地料理了师傅的后事,然后拉着槐的手,离开了那座小山院。
他得养活自己和阿槐。
他凭着跟师傅学的微末本事,给人算卦、驱邪、看风水,辗转于各个城镇乡村,日子过得颠沛流离,却也勉强支撑。
槐渐渐长大,出落得眉目清秀,性子安静温和,与残时槐的孤冷截然不同。他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残时槐,帮他打下手,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碗热水,在他被刁难时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无声地瞪着对方。
残时槐所有的冷硬,在槐面前都会不自觉化开。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残时槐十八岁,槐十四岁那年。他们路过一个闹水匪的镇子。
镇上的大户请残时槐去做法事,超度被水匪害死的冤魂。法事做到一半,水匪竟去而复返,冲进了镇子烧杀抢掠。
混乱中,残时槐被几个匪徒缠住,等他浑身是血地脱身,却发现他的阿槐不见了。有人哆哆嗦嗦地指著镇子后山的黑风涧,说看到那漂亮少年被匪徒逼得跳了涧。
残时槐疯了一样冲到涧边,只看到湍急浑浊的河水,和岸边槐挣扎时留下的一道拖痕,以及……一枚踩进泥里的、断裂的红绳。
他在涧边不眠不休地找了三天三夜,嗓子喊哑了,眼睛熬得通红,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河水太急,下面暗流漩涡无数,人都说,肯定没了。
最终,残时槐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槐,他禁闭双眼,生死不明。残时槐颤抖着手,试探着槐的脉搏。
长舒一口气……
他的阿槐还活着,只是状态很糟……
残时槐带着槐来到了医馆。
好消息:槐没事,并且很快就醒来了。
坏消息:槐把他忘了。
……
忘了?没事,他会让他想起来的。
但是……残时槐看着槐眼里的惧怕,抬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却被躲开了。
他眼神暗了一分,但很快就恢复笑容:“阿槐,跟哥哥回家吧。”
他记得和师傅住的小山院有一件空置的房间……
少年不敢答应,但看着面前之人的笑容,有种熟悉的感觉,于是……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
残时槐带着他回到了久无人居的小山院。
他打扫了一下便让槐住在了那个空置的房间里。
这样……他才好看看他失忆的阿槐每天在做什么……
槐是什么时候发现残时槐的不对劲的?
或许是从残时槐无微不至、却又密不透风的“照顾”开始的。
那间为槐准备的屋子干净整洁,一应用具俱全,甚至比残时槐自己那间还要好上几分。
但窗户从外面被木条微微钉死,只能推开一条缝隙透气。
门从外面落下锁,只有残时槐来时才会打开。
残时槐每日送来三餐,饭菜总是精致可口,都是槐小时候爱吃的口味。
他会坐在旁边,微笑着看槐吃下,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又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审视,仿佛要确认每一口都咽了下去。
“阿槐,今天胃口不好吗?是不是哥哥做的味道不对?”如果槐吃得少了些,残时槐的语气会立刻带上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反复追问,直到槐勉强多吃几口,他才重新展露笑颜。
他几乎不让槐离开那间屋子。
美其名曰“身体还未恢复,需静养”。
他会拿来许多书,大多是些志怪传奇、地方风物,偶尔也有些浅显的诗词。
但他从不给槐看任何涉及地理、游记,或是可能引发“外面世界”想象的书。
“外面世道乱,水匪还没清干净呢,阿槐就在家里最安全。”他总是用温柔的语气说着令人安心却又窒息的话,“哥哥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开始事无巨细地询问槐每一天的每一刻。
做了什么梦?看了哪本书?看了多久?发呆时在想什么?
……
起初,槐只是觉得这个自称哥哥的人太过紧张,虽然失去记忆让他惶恐,但残时槐的关切让他感到温暖和依赖。
他努力回想,试图捕捉脑海中关于“哥哥”的碎片,但总是一片空白,这让他对残时槐感到愧疚。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无微不至的关怀渐渐变了味。
残时槐似乎对“忘记”这件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他们过去的“美好”回忆。
“阿槐,记得吗?你小时候最怕打雷,每次打雷都要钻到我被窝里来。”
“阿槐,这棵槐树是我们一起种的,你说它长大了能结好多槐花,让哥哥给你做槐花饼。”
“阿槐,你看,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那支笔,你总用它画画,还把墨汁弄得到处都是。”
他讲述的语气充满了怀念和甜蜜,眼神灼热地盯着槐,迫切地希望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共鸣。
但槐每次只能茫然地摇头,看着残时槐眼中那灼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被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失望和某种阴郁的情绪取代。
虽然那情绪很快又会被他强行用更温柔的笑容掩盖,但槐捕捉到了。
他开始感到害怕。
有一次,槐在屋里呆得闷极了,趁着残时槐外出,他试图弄开那扇被钉死的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撬松一根木条,残时槐就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提前回来了。
看到槐手上的木屑和那根松动的木条,残时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发火,甚至没有大声说话,只是静静地走过去,用一种让槐毛骨悚然的平静眼神看着他。
“阿槐……就这么想离开哥哥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受伤的、却又冰冷彻骨的意味。
他抓住槐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仔细检查他手上有没有被木刺划伤。然后,他拿出新的、更粗的木条和锤子,当着槐的面,一言不发地,将那扇窗户彻底钉死,连那条缝隙都不再留下。
锤子敲击木条的“咚咚”声,一声声,像是砸在槐的心上。
屋内光线瞬间暗淡下来。
那一刻,槐看着残时槐沉默而偏执的侧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是他哥哥的人,他的“爱”就像这间屋子一样,是一座华丽却令人窒息囚笼。
残时槐钉好窗户,转过身,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温柔的面具,甚至带着一丝讨好:“好了,这样就不会有风灌进来让阿槐着凉了。哥哥是为你好。”
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抚摸槐的头发。
槐猛地向后缩去,躲开了他的手,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残时槐的手僵在半空中。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残时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剥落,眼底翻涌起漆黑的、疯狂的漩涡。
他一步步逼近,将槐逼到墙角,无处可逃。
“怕我?”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扭曲的痛楚和难以置信,“阿槐,你居然怕我?我是哥哥啊……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他将槐紧紧抱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槐的骨头勒断。
他把脸埋在槐的颈窝,声音变得哽咽而偏执:
“你不记得没关系……哥哥可以一遍遍告诉你……”
“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创造新的回忆……”
“但是你不能怕我……不能想离开我……”
“阿槐,你是我的……是我捡回来的……是我养大的……你只是暂时忘了……”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在那之前,哥哥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他的拥抱如同铁箍,他的话语如同诅咒,带着滚烫的、令人绝望的占有欲。
槐僵在冰冷的怀抱里,浑身发冷。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爱。至少不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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