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河的上元夜,向来是被煮沸了的红尘。
暮色初合,千家万户的檐角灯笼便渐次亮起。知春里的街道上更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河畔那株不知年岁的歪脖子老柳下,一盏孤零零的风灯晃荡地投下昏黄不定的一圈光晕,勉强照亮树下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小小卦摊。
那卦摊很是简陋,规规矩矩地摆着一张四方长桌,两张高凳,别无他物。
张万昌化作一身着焰红长袍的花白老头端坐于此,指间摆弄着三枚磨得温润的铜钱。
不过那长袍似是落了灰,盖住了原本明亮的颜色,其上的褶皱更是生出几分摇尾乞怜的意味。
这三界诸神散仙皆系于凡间生灵信仰,张万昌是灶君,司掌人间灶火。这上元佳节万家团聚炊烟袅袅之时,正是他离开那泥胎塑像,亲履凡尘采集散逸愿力用以自建庙宇的良机。
只是这浓烈的红尘气过噪过浊,高踞神台不知多少年月,冷眼旁观春秋更迭生死轮回,此刻被这鲜活的生机扑面烘烤着,他那点属于神的清净根性竟有些滞涩不适,蒙上了新尘,裹上了牵绊。
耳边响起渐渐靠近的木屐声,一道影子斜落下来,恰巧严严实实遮住了卦桌上那盏豆大油灯的光。
张万昌手中的铜钱一顿,抬眼。
来人是个青年,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浆洗发白的青布直裰,肘部打着针脚细密却同色略深的补丁。身形清瘦,面容干净,眉眼疏朗,本是朝气模样,此刻却锁着些与这普天同庆不甚相符的轻郁。袖口处隐约可见几点干涸的墨痕,瞧着像个贫寒用功的书生,或是哪家铺子里终日埋头账册的学徒。
“先生,”青年开口,声音清朗,却因刻意压低而裹着一丝不易察的窘迫,“晚生唐突,想在此求问一事。”
“但讲无妨,请坐。”张万昌语音平淡,无波无澜,是神祇惯常的腔调,隔绝了热情,也并无冷漠。
青年嘴唇嗫嚅了一下,坐下后也只敢望着桌面,耳根微微泛红,声音更低了些,“想求问下,姻缘前程。”
青年最后四字几乎含在嘴里,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郑重吐了出来。
凡人总是如此,困于衣食,缚于情缘,惶惑于不可知的未来,总想从那渺渺天道运转的缝隙里,预先抠出一点甜头或警示,好似得了这虚无的许诺,眼下乏善可陈的日子便能凭空多出几分熬下去的滋味与指望。
张万昌目光在他面上停顿一息,略一颔首,将三枚温热的铜钱递过,“静心,默念所疑,掷于案上。”
青年双手接过,冰凉的指尖触到张万昌的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随即恭敬退开半步,合掌闭目,神色极为认真,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随着他内心的默念轻轻颤动。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将铜钱郑重掷出。
钱落木案,铿然清越。
张万昌垂眸而视,卦象在他眼中自然显化,并非什么惊世骇俗大凶大吉的格局,只是一个平平稳稳的“渐”卦,凤鸣岐山之象,渐进有功。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他开口,依旧那平淡调子,“是渐卦。好事须磨,非一蹴而就。然只要持心以正,循序而行,终得亨通。利涉大川,终吉。”他顿了顿,难得添了一句,“非是无缘,只是时辰未至,心躁无益。”
青年仔细听着,眼底那点盘桓不去的阴郁似乎被这平实却坚定的话语吹散了些许,透出底下原本的清亮光采来。
他唇角难以抑制地弯起,露出个极浅却真切的笑,忙从怀里摸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解开系带,取出里面仅有的五枚被摩挲得光亮无比的铜钱,小心又恭敬地一一排在案上,排得整整齐齐,“多谢先生吉言点拨,晚生心中透亮了许多。这不知可够卦金?”
青年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似乎怕这微薄之资亵渎了神明。
“足矣。”张万昌并未看那铜钱,目光已转向河面那愈来愈盛的璀璨光河。
青年如释重负,又深深施了一礼,道了谢,这才转身,步履轻快地步入摩肩接踵的人流。
张万昌瞧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很快融入煌煌灯海,被温暖的灯光包裹着,竟也似乎被注入了无形的力量,轻快了几分,大抵心头已迫不及待地描摹起来日苦尽甘来、洞房花烛、琴瑟和鸣的画卷,将这上元夜残余的寒意都彻底驱散了。
不对!这寒意不对!
张万昌眉心猝然一紧,空气里无端渗入一股阴寒,绝非夜深露重的自然凉意,也不是河风带来的水寒之气。
这寒意透着九幽忘川那种沉腐滞重的冷,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却钻肌透骨,直侵神魂。
临清河面的水汽被这诡谲飘来的阴风一卷,顿时凝成灰白寒雾,贴着河道无声无息地四散开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璀璨灯火的倒影。
两岸煌煌如昼的灯笼所散的光彩未黯,却陡然间失却了所有温度,变得虚假起来,如同纸扎铺里精心糊制的冥器,森森然映照着一张张尚且茫然欢笑着的活人脸。
雾气浓郁粘稠得化不开,影影绰绰间,无数扭曲的身影从中浮出凝聚。它们踉跄而行,非走非飘,身形虚幻不定,衣衫褴褛如风中破败蛛网,面目大多模糊到只剩空洞漆黑的轮廓,间或闪过一抹惨绿或是猩红的光。喉中断断续续发出的呜咽呻吟,汇成一片只有神识才能清晰感知这压得人胸口发闷,神魂悸动不安。
百鬼夜行!
张万昌心下骤沉,酆都鬼门关隘森严,律令如山。怎会在此等生人聚集,阳气鼎盛至极的上元佳夜,任由如此庞大怨气冲天的阴魂冲破界限,现身人间?
这绝非是寻常泄露,他心念一转,倏然起身,长袍下摆无风自动。右手指诀疾掐,一缕内蕴光热的金红神火自指尖跃出,至阳至刚的气息如旭日初升,瞬间驱散了周身寒意,在他身体周围丈许之地布下一圈灼热而无形的屏障,沿着知春里的街道慢慢蔓延,欲意护住这片土地的欢声。
冲在最前的十几道鬼影收势不及,猛地撞上那炽热屏障,顿时发出无声却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尖啸,本能地惊恐畏缩,向后倒退。
但它们数量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地从浓雾中不断涌出,仿佛被后方更深沉庞大的阴寒怨气或是无形的力量推动驱策,盲目疯狂地持续冲击着这河畔唯一的光明与温暖之地。
张万昌面色冷凝如铁,他只能守不能攻。
灶君司掌人间灶火,福佑一家安康,亦有一份护佑生灵,不伤无辜魂魄之责。
这些阴魂纵然失控狂乱,冲撞生人界限,但其中大多亦是可怜之人,或因执念未消,或因机缘巧合,或因冤屈难申,才流落至此,未能步入轮回。
离明神火若彻底燃起,横扫一片,它们顷刻间便是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此举有干天和,非他所愿。
他沉下心神,只想将这些迷失狂乱的魂灵推离河畔,逼回它们该去的阴域暗道,再将那破损的界限悄然修补。
可一道熟悉惊惶到变调的喊声,刺破了重重鬼嚎与人间渐起的骚乱萌芽,直直传入他耳中。
“先生!小心那边!危险!快躲开!”
是方才那求姻缘的青年!他竟去而复返!
大约是已走出一段距离,却见这河畔突生诡异浓密的白雾,感受到那钻心刺骨的骤降温度,又或许眼角余光隐约窥见了雾中那可怖扭曲的影绰,心生惧意,但念着这刚刚给予他慰藉希望的算卦先生安危,竟是热血上涌,逆着开始四散躲避的人流,想冲过来拉他一同逃开。
他满脸焦灼恐惧,眼睛瞪得很大,从侧翼不管不顾地直撞过来,正正冲向离明神火最为活跃激荡的屏障边缘。
张万昌心神全在操控神力与感知鬼魂异动之上,万万没想到会有生人如此鲁莽冲近,收束法力已全然不及。
那离明神火至纯至阳,护主御邪全凭本能,此刻感应到一股与阴魂截然不同的蓬勃阳气,虽非邪祟,不需攻击,却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引动激得反应过度,火焰本能地一涨一吐,一股灼热霸道的纯阳神念,脱离精细掌控,猛地扫了出去。
青年身形猛地一僵,前冲之势戛然而止,踉跄一步竟诡异地站定了,焦灼的脸上混着善意的表情瞬间凝固,变得一片空白。
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看向自己心口。那里并无焦痕,甚至衣物都完好无损,但他周身蓬勃鲜活的生机骤然衰减下去,血色急速从脸上褪尽,瞳孔里的光采变得黯淡涣散,倒映着凡人肉眼本不可见的金红火焰和那张写满惊愕的神祇面孔。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耗尽了最后残存的所有气力,涣散的瞳孔穿过那层灼热扭曲的空气,落在张万昌瞬间失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痛苦,只有极深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虚幻感。嘴角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几不可闻的气息伴随着细微的血沫从苍白的唇间逸出。
“神仙,也会失手么?”话音彻底散入腥甜冰冷的阴风之中。
他身体一软,重重向后倒去,砸在眼下冰冷泥泞的河岸上,再无丝毫声息。
张万昌僵立原地,指尖跳跃的神火因主人心神的剧烈震荡而明灭不定,映得他只剩一片骇人苍白的脸上,比那地上的死人好不了多少。
一千年了,死亡再次如此具象般地呈于眼前。冰冷,沉重,猝不及防,带着滚烫的讽刺和无法挽回的谬误,狠狠砸在他眼前,砸碎了他长久以来置身事外的平静。
他几乎一步踏至青年身侧,缓缓蹲下身,伸出右手,那只曾赐予温暖生机的手,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最终迟疑地轻轻探向对方毫无动静的颈侧。
冷,一种不可拯救的僵冷透过指尖传来,尖锐地刺入他久已不知寒暑为何物的神魂深处,冻得他几乎要缩回手。
那青年的眼睛还无力地睁着,映着河上变得诡异莫名的苍白灯火,空洞地望着被浓雾罩得浑浊不堪的夜空。
就在此刻,弥漫在河面上吞噬光热的浓稠白雾霎时僵滞,雾中那些扭曲嘶嚎的阴魂鬼影已发不出半点声息,连魂体本身的波动都彻底凝固。
天地间陷入一种死寂的真空,唯有那无处不在、沉重如铅、冰寒彻骨的威压。
下一瞬,所有被定格的阴魂鬼影没有惨叫挣扎,百川归海般倒卷而回,迅速没入脚下的大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气中的阴寒死气一扫而空,上元夜应有的喧嚣和暖意重新开始流动,但那突如其来的寂静和残留的恐惧,却像一层看不见的薄冰,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威压降临到鬼雾消散,不过弹指之间。
没有雷霆万钧的场面,没有神祇现身的辉煌,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高效和绝对的控制力。
河畔,只剩下那盏孤零零的风灯仍在摇晃,光晕下是呆立的灶君,和躺在他脚边那具冷去的凡人躯体。
张万昌清晰地知道是谁出手了,那股庞大的威压并未针对他,只一念之间,平息阴阳逆乱。
但鬼帝并未现身,甚至连一丝神识波动都未曾与他交流。这无声的处置,更令张万昌感到窒息。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在说:烂摊子已替你收拾,这凡人的性命是你犯下的过错,皆是你自身之事,与幽冥无涉,亦不值本帝一问。
煌煌灯火依旧,人间热闹依旧。
张万昌低头,看着青年那张灰白茫然的脸,他身上的焰红长袍,似乎愈发灰败破旧了。
他身侧空间忽动,出来一个两条姻缘红线缠绕出的柳叶合心印在额间,顶着一张鹤发童颜,左手提着一根系着红线的梧桐木杖,正是趁着上元人间情意最浓时为有缘人暗中牵线赐福的月老。
方才百鬼骤现的阴气冲天,他立时察觉异样,疾驰而来,正目睹了这骇人结局。
月老薄唇紧闭,默了良久才出声,“我早就说过,你如此这般会生事。你却说积少成多,日复一日,总会好的。现在可好,别说是奉祀立庙,玉帝知了此事,拔去你的灶王神籍,都只是茶水进肚,脱口而出的事。”
张万昌黯然道,“我明白,可他魂魄不在体内,现下又无处可寻。我未得罪何山何洞,何地何府。此事蹊跷,恐非冲我而来。我自去向玉帝请罪,陈明原委。”
月老急急打断他,“且慢!”他右手一翻,姻缘簿跃然掌上,“此子姓甚名谁?生于何地?”
张万昌一怔,低声道,“他似是京都口音,衣着虽旧却整洁,袖有墨痕,像是读书人或账房学徒,名讳却不知。”
月老凝神,指尖抚过姻缘簿,簿册无风自动,光华流转,依凭着张万昌提供的细微线索与方才那一面之缘的因果牵连推演搜寻。
片刻,簿页上霞光微凝,浮现一行小字,“致和四年,京都露水巷,杨家二郎,杨桉。”
月老稍松一口气,欲细看其命理姻缘线,那“杨桉”二字竟模糊淡去,不过一瞬光景,便彻底消散于簿册之上。
月老双目微合,认了这个结果。
“姻缘自九重天阙起,流尽忘川河堤。由天而定始,由地而止终。这名字已然消散,便是天地除名,一介凡夫,何至于此?此事涉阴阳定数,若贸然奏请玉帝,恐会身入漩涡。上天讲好你的家长里短,下界护你的家宅平安,此事便罢了。你我好生安葬了他,如今他连孤魂野鬼都算不上了。”
月老声音不疾不徐,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意。
张万昌也不是傻子,碎掉的魂魄无法转生,他只能对杨桉此世的家宅加以护佑,以了自己一番愧疚,犯不上冒着丢神籍的风险搭救一个根本无济于事的人。
手上的姻缘簿毫无征兆地自行一震,月老下意识低头,只见簿册封面流光一闪,两个名字倏忽浮现,清晰无比。
张万昌。
杜子仁。
月老浑身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向尚自茫然无知的张万昌,眼中瞬间涌起滔天巨浪般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他深知此状诡异至极,凶吉难料,绝不可此刻宣之于口。月老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瞬间收敛所有异色,甚至不敢再多看张万昌一眼,只匆匆撂下一句“切记我言!”,便近乎仓惶地化作一道流光,直奔九天而去。
张万昌立于原地,月老的细微失态他并非毫无所觉,但此刻心中被那青年的死填满,沉甸甸的尽是悲凉愧疚。
月老劝阻有理,可他终究于心难安。
“纵是魂飞魄散,纵是天地除名,也该有个归处。”他终是弯下腰,极其小心地抱起那具已然冰冷的凡人身躯,好生安葬了他。
身形一转,再现身时,张万昌已站在阴气森森的幽都城前,见守门的是个罗刹,疑虑了下便有礼地讲道,“烦请阴使通传一声,灶王张万昌求见秦广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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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元鬼雾噬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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