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罗刹鬼面目狰狞,青面獠牙,本是极凶恶的相,此刻却带着一种与这地府森严气象不甚相符的仓促与疲沓。
它闻声抬起眼皮,猩红的眼珠在张万昌那身焰红袍子上转了一转,似是辨认了片刻来人确是张万昌不错,才哑声开口,语气竟有些古怪的急促,“灶君来的不巧,殿君正忙,今日概不见客,请回吧。”
张万昌心下疑窦顿生,秦广王主司第一殿,审判孽债事务繁巨不假,但从未有过将访客直接拒之门外的道理,尤其是一位正神。
这罗刹的眼神闪烁,与其说是阻拦,不如说更像是急于打发他走。
“阴使,”张万昌按下心头的疑虑,维持着神祇的仪度,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本王确有要事,关乎阴阳秩序,需当面禀明殿君,烦请通传。”
那罗刹鬼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烦躁的情绪,爪牙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这灶王爷,好不晓事!今日地府有大事,十殿阎罗皆被召往酆都主城议事,哪有一位得空?快走快走!莫要在此碍事!”
十殿阎罗齐赴酆都主城议事?
张万昌心头猛地一凛,他不再与这罗刹鬼纠缠,神念微动,周身那黯淡的焰红神袍无风自扬,一缕虽内敛却源自人间万家灶火的神威淡淡散出,虽不咄咄逼人,却瞬间将那罗刹鬼的阴森气焰压了下去。
“既如此,本王便自行前往酆都面见帝君!”他语调陡然升高,不容置疑,“阴使恪尽职守,本王不怪。但请阴使让路!”
那罗刹鬼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威一慑,又听闻他要直闯酆都,顿时慌了手脚,支吾着竟不知再如何阻拦,内心大喊这爷爷到底要干什么,非要趁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添乱子!
张万昌不再看他,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流火红光,径直穿过那高大的鬼门关,朝着幽都深处酆都主城方向而去。
一路行去,地府往日井然有序的各司各部,此刻显得有些混乱。阴吏鬼差行色匆匆,面色惶惶,偶有低语传来,也多是变故封锁严查之类的口谕,见到张万昌这显眼的外来神光,皆露惊疑之色,却无人敢上前盘问。
越近酆都帝府,气氛愈发凝重。森严的守卫比平日多了数倍,且皆是气息沉凝的鬼将精锐,煞气腾腾,将整个帝府围得水泄不通。
张万昌在帝府前显出身形,他见十殿阎罗的车驾仪仗果然都停在一旁,细数来却少了一个。
就在张万昌惊疑不定,思索该如何上前之际,酆都城门无声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道身影从中缓步而出,并非想象中的鬼帝使者或判官,而是一位身着玄底金纹宫装,头戴珠冠,面容隐在缥缈雾气之后的女神。
她身姿高华,气息幽深难测,手中托着一卷非帛非玉、闪烁着暗沉沉光泽的册簿。
女神空灵威严的声音虽是不高,却清晰地砸入张万昌的神魂深处,“灶君张万昌,尔不在人间司掌灶火,祈福禳灾,擅离职守,突闯幽冥,所为何事?”
张万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万千疑虑,上前一步,拱手为礼,将临清河畔百鬼夜行、误伤凡人之事清晰道出,只是略去了月老现身一节,末了道,“事出诡异,恐关阴阳大局,且那生魂消散蹊跷,小王心中难安,特来求见帝君,禀明原委,并请查那书生杨桉魂魄下落,允小王弥补万一。”
其实张万昌在赌,既然方才鬼帝大展神威,趁机收走了杨桉的魂魄也未可知。
那女神静静听完,周身雾气未有丝毫波动。她缓缓抬起手中那暗沉册簿,指尖在其上轻轻一划,“杨桉寿数未尽,却是横死。然其魂非地府所拘,亦未入轮回。”
张万昌闻言,心中更是沉坠。地府竟真的未有杨桉魂魄?
不待他再问,女神继续道,语气陡然转厉,“至于百鬼夜行,乃幽冥通道一时动荡所致,南方鬼帝已亲手平息,此间事了,阴阳秩序自有法度维系,非尔灶君应过问之事!尔身为人间正神,未能护佑生民,反致其枉死,已属渎职!更兼擅闯地府,窥探阴司!姑念事出有因,帝君法外开恩,不予严惩。即刻返回阳间,安守本职!”
张万昌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所有话语都哽在了喉间。一种熟悉的无力再度将他包裹,他缓缓低下头,掩去眼中所有情绪,哑声道,“小王,遵谕。”
那女神不再看他,身影与那暗沉册簿一同融入帝府大门的阴影之中,巨门再次无声闭合,将所有的秘密与动荡彻底封锁其后。
张万昌站在原地,只觉得这幽冥地府的阴风,比方才更刺骨了十分。
他转身,一步步离开了。
在漫天灰暗下那抹焰红的背影,显得愈发黯淡孤寂,且格格不入。
而在其走远之后,城门再度浮动,现出一人,默默注视着他直至消失。
壮如赤豹,五尾一角的奇兽从黑暗中露出身形,音如击石地张口答道,“灶王神君神火之光如祝融临凡,天地间也寻不到第二个了。帝君为何让九幽神女如此苛责于神君,此事确是怨不得神君。”
“脑子转得太快对你不好。”那人剐了一眼那兽,又道,“你替我去一趟昆仑,替我向西王母讨那根她曾允我的不死仙草,只给你三日时间。”
那兽不再言语,面无表情地原地消失了。
张万昌这边却叩响了一道庙门,“福德,福德,快开门。”
“大清早的是要作甚,叨扰也不选个好的时间!你这老头真是生得越来越讨嫌!”
扰人清梦不是君子所为,张万昌也算是走投无门,趴在门前低三下四地求道,“我这连容身的本庙都没有,这才走到你这里哩!”
“别处去,别处去,懒得整理衣袍招待你。不想回你的奏善宫,随便找个生火的灶前歇着便是了。”里面人的声音,是种从骨子里透露出的慵懒苍老,舒服惬意。
张万昌沉默一瞬,苦笑说道,“我惹了事,一凡人因我死了。”
庙门里面声声鹊起地哈欠戛然而止,眨眼间张万昌面前鼓起一个老头。
这老头是真的老头,模样不高,身上的土黄宝衣贵气十足,雍容典雅,又是一件取山魂地魄,土精石气缝制而成的新衣。
张万昌明晃晃的羡慕眼光溢于言表。他那一身长袍,还是玉帝在封他为灶王时,从道德天尊的八卦炉里掏出来的,千百年来不曾变过。
一五一十讲完昨晚发生的事,张万昌恹恹地问了一句,“他可曾来消了人籍?”
“魂都不见了,还消什么人籍!”土地公张福德合眼思索片刻,“你别急,妖邪作祟也未可知。即使玉帝问责,这事终究怪不得你。你跑去冥府是想求杜子仁帮你做事?”
张万昌听到杜子仁的名字,瞳孔骤然放大,连忙摆手,“非也非也,只是想那魂魄恐是他拘走了,却也不是。”
张福德见状露齿一笑,“当年得封灶神被杜子仁追着从云深长廊打到蟠桃园。若不是王母心疼那一园子灵根妙果,谁也不想触这南方鬼帝的一点霉头。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这杜子仁虽然脾气怪,但绝不是傲慢,也没与任何人交恶,怎就追你追的这么勤奋。”
张万昌想起当时场景,身体猛得一抖,哈哈笑道,“许是我良善可欺,鬼帝那日心情不好,让我逢上也是有的。”
张福德不以为然,“可别高兴的太早,要是真有仇,你今日之祸,恐怕难以善了。”
张福德话音刚落,南边的云头金光一闪,下来两个黄巾力士。“参见二位正神,灶王神君,凌霄殿有请。”
土地公重咳一声,没想到自己这话如此灵验。
张万昌则是满脸无语,土地公那屡试不鲜的乌鸦嘴他这次是真真长了记性。
他对他来土地庙这件事,很后悔。
脸上的假笑早已维持不住,张万昌尴尬出声,“烦请黄巾力士带路。”
南天门是神仙往来天人二界的唯一通路。
此门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砌琉璃为基,镶宝玉为饰。金鳞赤须龙绕瓦柱而上,威风凛凛。彩翼重睛凤倚云桥而飞,曼妙身姿。
把守南天门的增长天王见张万昌三人两前一后的出现,忙从瞌睡中醒转,稍整衣摆,笑脸相迎,“神君回天,可是下界又逢年关了?恭喜神君又得一年圆满!”
这话自是对着张万昌说的。
身为灶神,张万昌每年腊月廿三回天复命,将下界挨家挨户所生之事详尽道来。
世人这日会买来许多糖果供在灶前,乞求灶王爷上天只汇报这一年发生的家宅喜事。
便有了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俚语。
张万昌正欲客套几句,右方的黄巾力士腰牌一闪,“玉帝有旨,请天王放行。”
增长天王笑容僵在脸上,狐疑地瞧了一眼张万昌此时欲哭无泪的俊脸,退到一旁,正声言,“灶神回天,开七重奏善宫,九重皇极凌霄殿。”
张万昌拱手还了一礼,飞升九重天阙。
凌霄殿内祥光瑞霭,仙乐声声。仙禽灵兽,熠亮灼灼。婀娜天女捧云巾掌翎扇,轩昂仙卿佩法器持笏板。
天鼓轰鸣,便是万圣朝参玉帝之时。
凌霄殿前是四大天师值守的通明殿,也是别样金碧辉煌。黄巾力士将张万昌带到通明殿前便隐去踪迹,独留张万昌一人等待着未知的降临。
四天师见是张万昌到了,连忙做出让行手势,“玉帝以等候多时,神君前去吧。”
张万昌极尽恭敬地回礼,“谢天师。”
嘴上虽是波澜不惊,但这越来越虚浮的脚步折磨般地将张万昌七零八碎的心揉搓践踏。
进凌霄殿,向来都是通明殿的天师前去通传后,方可得见玉帝。
今日张万昌落着个直直放行!
罢了!张万昌心里一横,只要不是散神魂,挖神髓,剔仙骨,消神籍,他张万昌都是可以承受的。
“参见陛下,小神来迟,请陛下恕罪。”张万昌不敢高声,对着高坐在九龙椅的天地主宰规矩地行完君臣之礼,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
玉帝见此状,眉梢见喜,勾唇含笑,威严之声不绝于张万昌的耳朵。“卿之容貌,朗熠独绝。然卿今日上殿可知是为了昨日之事?杨桉本是我案前一颗得道的灵珠子转世,如今过身,也是惋惜,他今生的命簿不应如此。”
张万昌不敢揣测那句夸赞是何意味,他心惊玉帝是如何噙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孔说出令人惋惜的话语。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稳些,“陛下怜怀圣恩,此事因小神而起,自是不会推脱。陛下明鉴,不知小神做些什么才可挽救这无辜生灵。”
玉帝仍是坐在案前,除了那一双美目流转,嘴皮轻抬,剩下的一切仿佛定格在他的身上,丝毫未动。“卿家没有庙宇殿阁,不如帮朕办件事情,朕允你一座灶王神庙,享下界无尽香火。”
“小神成仙数千年之久,仍未得一座玲珑神庙,是小神之过。小神虽神力微薄,定会竭尽全力。”
张万昌不曾想玉帝会直言允诺,扣住笏板的指节止不住发抖,甚至因紧握有些泛白。
玉帝定是知晓他在下界为集信众开坛布施的江湖术士之事!
老实说,这算不上是诓骗人的戏法。如若追根究底,到算是别样的排忧解惑了。
玉帝开口,继续说道,“卿家如此,朕定会护你周全。卿家前去幽都,可曾发觉什么异样?”
玉帝治世的悠悠岁月,现下虽算不上清闲,矛盾纷争偶尔发作,但真真算是个井井有条,遵纪守法,六界齐福的正果。
按理说,什么地界什么人管。如灶王一样,每年按时回天禀报公务就是了。
张万昌稍加回忆,那幽都地界的酆都城除了把手城门的几位罗刹,不提来往的鬼差和生魂,连那本应出现礼待张万昌的酆都城隍不知去了何处。
“似是看门的城隍阴使,鬼差生魂全不见,地狱罗刹立城门。然凡间未逢旱涝天灾,病疫**,阴司人手充盈有余,怎也轮不到青面鬼挂牌上阵。陛下立坐凌霄宝殿,眼观六界,耳听八荒,小神愿闻其详。”
玉帝轻轻点头,对张万昌所述之事很满意。他缓缓开口,深邃的眼神中似闪烁着不为人知的光芒,“卿家惠及万民,那十殿阎君的转轮王未拜三清,不知怎的人间历劫去了。卿此去暂替转轮王之位,直至转轮王历劫归来。
“此去经年,奏善宫往来福祸之事,朕会派张天师亲去地府向你讨要,届时详细复述给张天师即可。”
张万昌这才明了,原当时少的竟是转轮王。可他心口一叹,若是应承下来这个差事,不仅本职一如既往,差错不可生,作为特派的钦差官那更是不能让地方势力觉出任何能力不及的地方。
玉帝这哪是送他立庙的功德,简直就是将他半脚推进了黄泉路。
“小神领法旨。”张万昌只得叩首谢恩,眼睛倏地睁开看向胸前,他觉得提个要求应不过分,何况提的还是一个不过分的要求。
“小神有一事相求。小神与南方鬼帝是总角之交,小神二十那年娶了鬼帝义姐为妻。因姐姐这层关系,鬼帝对小神厌烦的很。小神求陛下待鬼帝回酆都城时,给小神递个话,避避风头也是好的。”
玉帝眼睛清亮几分,“鬼帝行踪不定,卿家所言,朕会留心,不让卿家为难。”
张万昌缓释呼气,杨桉之事眼下可算是了了,至少他不需再为此提心吊胆了。
他脑袋更贴近凌霄殿鎏金的砖面,“小神,多谢陛下。”
南天门的场景描写 引用《西游记》文言文版原著第四回南天门场景描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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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灶王凌霄回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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