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昌清点了一下置办的器具,茶具自是必须一应俱全,小灶马还需一铺棉被。
熙熙却不在意,只觉得幽都山上的冷是张万昌觉得他冷。
鬼市设在幽都北海之滨,相传是玄武大帝晨起呼出一口沉浊水气所化。此处灯火阑珊,与人间的夜市别无二致,喧嚣鼎沸,各色光影交织,竟暂时驱散了地府的阴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香气,来自各处摊位悬挂的驱邪香囊,以供往来此间的生灵抵御幽冥之气的侵蚀。
张万昌卸下了那身显眼的官袍,换了一身山岚碧的长衫,束着湖蓝腰带,头发半束,以一顶简单的金冠固定。那金冠上,一只小灶马正不安分地转动着触须。
熙熙忽地在他头顶人立而起,细密的足肢轻叩冠叶,方向直指街市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有发现?”张万昌心念微动,顺着指引缓步走去。只见一个无名摊位孤零零地支在那儿,规制竟与他曾在人间摆的卦摊极为相似。
一张四方桌,两张高凳,别无他物。
桌前,一个身披宽大黑袍的身影岿然而坐,气息全无。桌上零星摆着几册古籍,封面古旧,却流转着不易察觉的幽光。
张万昌停步桌前,并未主动开口,装作挑选的样子,试图打量摊主实力。
“灶君驾临,敝摊蓬荜生辉。”那黑袍下传来一声似枯叶摩挲的干涩低笑,嘶哑的声音难辨男女。
张万昌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山露水,折扇轻摇,“阁下认错了,在下不过一游历散人,见此摊别致,驻足一观而已。”
“哦?”黑袍人低笑更甚,“身负玉帝钦命,执掌轮回司印,却来我这小摊前自称散人?灶君这江湖术士的皮,披得是越发习惯了。”他语带戏谑,精准道破了张万昌的根脚现状。
张万昌手中折扇一顿,对方不仅知他身份,更知他新职,绝非寻常鬼市商贾。他目光扫过桌上书册,其中一册封面上古老的“鬼幽”二字隐隐牵动他的神念,正是熙熙指引的源头。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张万昌收敛了伪装,语气转淡,“阁下引我来此,不会只为戳穿我的身份吧?所求为何?”
“灶君快人快语。”黑袍人道,“我观灶君眉宇间凝滞不解之气,可是为那扰乱了轮回的未知之力烦忧?”
张万昌瞳孔微缩,“阁下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未必能直接说。但这本《鬼幽》,”摊主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册古籍,“其上所载,或许能为你揭示那力量的冰山一角,助你厘清脉络。此物,于你而言,价值非凡呐。”
“代价呢?”张万昌直接问道,天上不会掉馅饼,鬼市更不会掉。
黑袍人不急不缓道,“鬼市规矩,一不问来路去处,二万物非尽金银,三事成两清,四有缘再见。此书价码,非金非银,只需灶君替我做一件小事。”
“何事?”张万昌挑眉道。
“自此西行七里,有一石桥。桥底刻有千字古文,寻得‘荒’字,向内推进三下。届时,会有一通体墨绿的箱子浮出水面。你将箱子带来予我,此书便是你的。此事于你,不过举手之劳。”
张万昌未立刻答应,反而沉吟道,“我为何要信你?若书中并无我想要之物,若那箱子是祸世之根,我岂非平白沾染因果?”
“信与不信,灶君可自行决断。”见张万昌仍在权衡,黑袍人又道,“灶君是明白人。鬼市交易,银货两讫,最忌纠缠。此事成与不成,在你一念。但机缘错过,便再难寻觅。”他轻轻将《鬼幽》推向张万昌,“你可以先验货。”
张万昌深深看了黑袍人一眼,伸手接过书册。指尖触及的刹那,一股幽邃苍凉的气息涌入识海,虽只一瞬,却让他真切感受到此书绝非寻常。仅仅是持有,就已让他对周遭魂魄力量的感知变得敏锐了一丝。
好处是实实在在的,风险与可能的收获并存。
“好。”张万昌合上书,收起,“此事我应下了。但愿阁下遵守承诺,事成之后,两不相欠。”
“自然。鬼市规矩,重在信诺。”黑袍人微微颔首,“切记,子时之前。”
那黑袍人不再多言,只见他的身形从边缘开始缓缓变淡消散,连同整个摊位一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鬼市摇曳的光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唯留下一丝清寒墨香萦绕不散。
两步走出,张万昌身侧微动,熙熙化成人形,扯着他的衣袖,小鼻子猛嗅,“昌哥!昌哥!我闻着一处阳春面的味道!”
张万昌敛起眼中思绪,揉揉熙熙的脑袋,笑道,“走吧,饿了便多吃些,没想到鬼市里竟还有阳春面可以吃,去尝尝有何不同。”
葱油味道香,熙熙寻着味儿,轻松找到了摊子。店家是一对老夫妻,勤恳地忙碌着手头上的活。
“店家,要两碗阳春面。”张万昌眉眼噙笑,彬彬有礼。
老妇直起腰板见客,沾满面粉的手在身前挂着的围裙抹了一把,操着一口河南口音,拿起一个瓷碗,展颜欢笑道,“好嘞!公子看起来年轻俊朗,没想到家里的娃娃都这么大啦!”
老翁却是一声不吭,头也不抬,手里的动作倒一直麻利地进行。
张万昌见老头并没有搭话的样子,他继续温声对着老妇答道,“拙荆回娘家留待数日,我守着小儿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他顺势试探,“闻这香气,看这手法,店家像是阳世传下来的老字号?”
老妇切着葱段的手干净利落,锅中的热油也已烧开,只见她一股脑地将葱段全倒入了热锅中,抄起一双两尺长的筷子,扒愣着油中爆香的葱段。
她头也未抬,面上仍是噙着笑,“公子眼里好,咱这手艺确是阳间老家带来的。不过那都是百十年前的老黄历喽,蒙阴司恩典,允咱在这鬼市支个摊子,给过往的差爷和还没忘掉这口儿的老街坊们煮碗面,寻个念想,也算是个落脚的去处。”
张万昌正欲就势打探些,却见不远处两名巡值的鬼差踱步过来,周身阴气一敛,收了青面獠牙的法相,化作两个面貌寻常的汉子,带着一股子地道的北地腔调扬声吆喝道,“老面头,照例两碗!”
见有公干之人到来,张万昌暂且收了话头,客气道,“劳烦店家了,我去那边坐等。”
“不打紧地,公子且去坐着,马上出锅了。”老妇笑意盈盈地应道,手上动作更快了几分。
张万昌携熙熙在一旁的条凳上坐下,自顾斟了两杯粗茶。熙熙晃荡着一双小脚,眼巴巴地望着那口热气蒸腾的汤锅。
那两名鬼差路过张万昌这桌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四只眼睛跟钩子似的在他脸上逡巡不去。其中一人更是毫无顾忌,一只大手“啪”地就搭上了张万昌的肩头。
张万昌袖中手指微屈,神诀已在指尖流转,却听那鬼差扯着嗓门,惊讶又莫名羡慕的语气嚷道,“哎呦俺的娘!兄弟,你这脸是咋拾掇的?也忒俊了吧!你再瞅瞅俺哥俩这脸,”他指着自己同伴那张勉强称得上端正却毫无特色的脸,“画皮匠都给俺画得青一道紫一道,呆板得要命!别说大姑娘了,连奈何桥边的母夜叉瞧了俺,都得扭脸走!”
张万昌心下恍然,原是羡慕这个。他指尖神诀悄然散去,暗想这幽都的鬼差倒也有趣,竟还在乎皮囊的俊丑。
一旁忙活的老妇闻言,忍不住笑着插了句嘴,“差爷说得可是哩!这位公子若是换上红妆,怕是比那画上的洛神娘娘还要标致几分哩!”
这话听得张万昌是哭笑不得,额角青筋微跳。他实在不欲因容貌再惹注目,更怕这两个热情的鬼差继续纠缠,误了他探查的正事。当下心念一动,体内仙元流转,周身光影微微一模糊,众人再定睛看时,坐在那儿的已是一位须发皆白老翁,连声音也变得苍老沙哑,“老朽皮相,不堪入目,还是这般模样自在些,免得惊扰了二位差爷办差。”
那勾肩搭背的鬼差见状,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去,满肚子关于画皮的请教话全堵在了嗓子眼。两人面面相觑,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愕与几分无趣,只得干笑两声,连连摆手,“呃……好说,好说。您老……坐着,坐着。”说罢,颇有些扫兴地挪到旁边一桌去了。
那切葱花的老妇都一时住了嘴,想必是没见过随地大小变之人。
倒是那不言不语的煮面老翁,手脚麻利地将煮好的面放入碗中,嘴角挂了一丝无人察觉的微笑。
张万昌极其在意别人讲他貌如女子这件事,平白无故地生出好多事端。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样貌,只知自己不是个丑的。
当年得封灶神,心惶惶地听见信众唤他保佑家宅求取一妻。他本想着显灵做个媒婆,一袭红衣登门,便被视成过门的媳妇。若不是手上有着十成十的力气,一掌劈晕了欲行房事的信众,恐怕留名千史的便不是他灶神看家护院的职责了。
更有一次过分的事,白日里舒坦地躲在花楼听戏吃酒,却莫名被推选成了男子花魁,最后捏了个隐身诀才躲了这不该有的劫难。
好在他不觉得冒犯,只是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总是撞见土地公,甚至可以说是回回不落。凭白无故落了张福德的嘲笑,“晴天白日里都这么让人心驰神往了,要是以后身处长夜漫漫,那会不会引得人走不动道了啊!哈哈哈!”
也不知怎么又想起土地说的这句话,没想到这乌鸦嘴灵验的时候真是不分早晚。
如今过了几百年,还真是身处长夜漫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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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罗衣璀璨珥瑶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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