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昌尚在出神之际，那沉默的店家老翁已端着两碗面走近。熙熙倒是乖巧，仰着小脸清脆地叫了声“老爷爷好”。老翁动作未有停顿，只从喉间含糊地应了一声，放下碗，转身便欲离开。
只不过他转身的刹那，目光无意间掠过张万昌的脸。那一瞥极快，淡得几乎像是错觉，可张万昌却心头莫名一悸。
张万昌猛地定睛，想看得更真切些。然而那老翁已背过身去，恢复了那副佝偻身子，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从未发生过。
那碗面汤清味鲜，引得张万昌抽出思绪，动起筷子挑了两缕白面，粘着几圈葱花进了嘴。这味道熟悉的很，他脱口而出，“这碗底是化开了半匙猪油？”
老妇有些局促地站着，应了一声“是啊。”张万昌又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没在搭话，只是告诉熙熙慢点吃，当心噎着。
身后的两名鬼差见张万昌变来变去地彻底失了兴趣，互吐苦水。
“听说了吗？上面来人啦！倒不是什么大人物，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灶王爷。”那鬼差将一条腿抬到长凳上，左手食指朝着天上指了指，右手摸起腰间的酒葫芦闷了一口，带着丝丝酒气，抱怨道，“不过就一个人，咱们当差的，该苦还是苦。西边山坳那片的巡哨差事撤了，调我们去增援剥衣亭，那边的兄弟都快累瘫了。”
另一个鬼差一把抢过酒葫芦，“给我来点儿！啧，调岗也好，那西边本就偏僻，阴气湿重，待久了骨头缝都疼。赶紧吃完交班，免得误了时辰。”
西边？
张万昌不动声色地听着，这调岗令来得倒是及时，也不知是有人故意为他清场相助，还是请君入瓮？他面上不显，慢条斯理地吃着面。
熙熙很快吃完，张万昌见状赶忙将剩下的面条吃完，在桌面留下一锭银子，提着熙熙便走，方向正是鬼市西侧。
张万昌本想着提前探探路，却领着熙熙一股脑地买了一大堆，也算是见着什么物件稀奇，便都添置了些。魏征说的果然不错，熙熙露脸卖个乖，省了将近半数的价钱。
张万昌只要是不花钱便没有什么问题，可是稍微撕开了口子，那大把的金银也是水一样地流了出去。
他带着熙熙回了素英宫，将熙熙丢在了宫里摆置那些买回来的器件，又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确保那枚自己亲手赐福的长生锁还在小家伙的脖子上安稳地挂着。
而他自己，趁亥时摸黑进了鬼市。
亥时的鬼市已经昏暗到不见五指，阵阵阴风席地而起。张万昌没想到明明是开在死人地界上的集市，这半夜里竟也空无一人。
张万昌不再耽搁，施展潜行法术避开了零星的巡逻岗哨，来到了七里外的石桥下。桥身刻画的符咒有些渗人，张万昌只觉得身上好似被什么幽怨之气缠住，古怪得很。
河面三尺上刻着的“荒”字狰狞异常，宛如咆哮的洪荒巨兽。可还未等他推动，那水面泛便起圈圈涟漪，东南西北富有鳞片的四肢兽爪托起一个通体墨绿的箱子自动浮了上来，似是久候多时了。
那箱子不大，却小巧地雕了两条五爪金龙，正中嵌着一颗红得透亮的宝石，其上透出的融融暖意驱散了周遭的阴冷。
张万昌自是认得这是个什么宝贝，乃天地初开，阴阳肇分之际，于南极离火之渊自然凝结的一块先天灵石。
相传，上古火神祝融降生时，天地异象，万火朝宗。其真灵并非直接化形，而是先落入此石之中。此石形似巢穴，通体温润，内蕴混沌初开的第一缕生灭之火，默默护佑其中真灵长达九千九百岁，为其抵挡了无尽混沌戾气的侵蚀，直至祝融神体大成，破石而出。
因此石堪称火神诞育之髓，故而得名祝融髓。
不过自从不周仙山那场惊天动地的神战之中，于天地倾覆的混乱之际，自祝融神躯上震落，随之湮灭于崩毁的山河万象之中，再无踪迹。
“竟以此等神物为饵......”他心下凛然，警惕骤升。但约定已成，鬼市规矩重在信诺，且《鬼幽》断不容错过。
他深吸一气，告诫自己只需完成交易，不多生事端。当下不再犹豫，依照约定，伸出手准备拿起箱子，带回给那黑袍人。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温润箱体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枚原本散发着融融暖意的祝融髓猛地爆发出恐怖的吸力，张万昌体内的离明神火根本不受控制，如同决堤江河般，被疯狂地抽扯而出，源源不断地涌入那枚宝石之中。
“中计了！”
张万昌脸色剧变，瞬间明悟那黑袍人从头到尾的目的，恐怕就是借他之手触发这祝融髓！他无心思考这黑袍人为何害自己，现下考虑的只有立刻抽身后退，却发现自己的手似是被焊在了箱子之上，根本无法挣脱。
他立刻运转全身仙力相抗，但那磅礴神力涌去，也只是泥牛入海，被那祝融髓贪婪地吞噬殆尽，甚至未能让其吸吮的速度慢上一分一毫。
不过眨眼之间，他周身澎湃的神焰黯淡无光，脸色苍白如纸，经脉之中传来前所未有的枯竭剧痛。
无力感，又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他旁观千年生死，自以为超然物外，此刻却与那些在命运面前挣扎的凡人毫无二致。不，甚至更为不堪！凡人尚能挣扎呼喊，而他连挣脱这指尖方寸之地的力量都已失去。
他看着那丝丝缕缕的神力被抽出，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认命般的自嘲，“呵！一千年了，兜兜转转，挣扎沉浮，到头来竟还是这般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模样......”
这念头压垮了他仅存的意志，他再也支撑不住，周身气力一泻，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视线开始模糊，只余下那团由他神力和箱子邪光交织而成的光芒。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待着那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的未知结局。
看着西边冲天而起的光柱，方才张万昌吃面的摊位上，那一直沉默擀面的老翁缓缓直起了腰。他手中动作停下，浑浊的老眼变得清亮深邃，映照着远方的火光，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身旁的老妇人身形微晃，正是那日再孽镜殿前训斥张万昌的九幽神女，现下低声恭敬道，“帝君，他去了。”
“嗯。”杜子仁淡淡地擦拭着手中的碗，“旧的封印已然松动，那饕餮破封而出是迟早之事。与其让他在地底未知之处爆发，酿成更大灾祸，不如由我们在可控之地，让他现世。更何况，已经有人打这饕餮的主意了。”
“那箱上所嵌的祝融髓，除了他这位灶君，此地确无第二人能引动。只是借灶君之手，若玉帝怪罪下来，怕是不好解释。”九幽神女道。
“玉帝派他来，不就是为了处理地府的麻烦么？”杜子仁嘴角勾起一丝几近没有的弧度，冷冷地嘲讽道，“这便是第一个麻烦。若他连此事都处理不了，证明其无能，正好滚回天庭；若他处理了，那便是他身为转轮王的首功，本帝也不过是顺应时势，为他提供了历练的机会。通知下去，让地府诸神都来见见这凶兽之首，也让本帝瞧瞧，面对此物，他们面上都会是些什么神情。”
“遵旨。”九幽神女说完，便隐去了身形。
杜子仁望着燃起的滔天火光，袖袍中早已成拳的手暗暗发力，心道，“不想千年竟也是弹指一挥间，我终于再见到了你，张万昌。”
那团吸饱了他神力的能量终于达到了临界点，祝融髓的光芒与箱中涌出的黑气彻底融合，轰然爆发！幽绿与血红的光柱冲天而起，映照得整片河域宛如炼狱。
光芒中，那墨绿箱子剧烈震颤，表面雕刻的双龙活了过来欲飞走。紧接着，两只硕大无朋、覆满漆黑鳞片的巨手猛地从光柱中探出，一手一个将飞龙轰隆一声砸在河岸两侧，大地为之剧烈震颤，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碾压下来，两条飞龙顷刻化为飞灰。
一个庞大无比的轮廓在黑红绿三色交织的光焰中凝聚成形，口吐腐蚀一切的恶息，双角如血染峰峦，赫然正是上古四大凶兽之首，饕餮！
它俯视着脚下已然失去意识的张万昌，凶眸之中却并无即刻的暴戾，反而带着一种被漫长时光磨砺后的深沉与疲惫。
饕餮深吸一口气，那弥漫地府的阴秽之气让它皱了皱巨大的鼻子，声如闷雷，“嗯......人间的气息，还是那么污浊。不过，比那暗无天日的箱子，倒是好上不少。”
它巨大的头颅缓缓低下，那双熔岩般的凶眸聚焦在脚下气息微弱的张万昌身上，似乎在评估着什么，却并未流露出即刻的杀意。
“不准你伤害昌哥！”一道细小却尖锐的喊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熙熙颈间的长生锁正发出灼热急促的嗡鸣，循着那与张万昌本源相连的微弱感应，不顾一切地寻来，张开短短的手臂，将其护在身后。
“冲我来！不要伤害昌哥！”他带着哭腔，声音颤抖却响亮，仰头对着那山峦般的凶兽尖叫，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发抖。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原本气氛沉凝的场面变得有些微妙。饕餮那足以吞噬山河的头颅顿住了，熔岩般的眸子眨了眨，似乎对这只突然冒出来对着他嘶吼的小东西感到一丝意外。
预想中的拍碎或吞噬并未发生。
良久，饕餮鼻中喷出一股热风，吹得熙熙几乎站不稳。它那毁天灭地的庞大身躯开始涌动起浓郁的黑雾，这黑雾并非暴戾之气，而是蕴含着一种古老磅礴的力量。
黑雾迅速收敛凝聚，不过眨眼之间，站在原地的已不再是那狰狞的巨兽。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玄色宽袍、身形高大、面容古朴甚至带着几分富态的中年男子。他的嘴角自然下垂，显得严肃而威严，但整体气质却奇异地内敛了，再无方才那迫人的凶煞之气。唯有偶尔流转的眸色深处，还能窥见一丝属于远古凶兽的漠然与洪荒气息。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熙熙。
熙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懵了，哭声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小小的抽噎。他看不懂这变化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个黑衣服的大个子好像没那么可怕了，但他依然死死挡在张万昌前面，不敢移动分毫，只用一双泪眼警惕地瞪着对方。
饕餮化身的中年男子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张万昌，最后又落回强装勇敢的熙熙身上，厚重的声音响起，却比之前温和了不知多少，“小东西，他是你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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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阳春不觉韶颜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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