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因恐惧和强撑的勇气而微微颤抖,周遭粘稠阴冷的空气却骤然一凝。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熙熙与饕餮化身之间,背对着熙熙和张万昌,直面那位远古凶兽。
来人正是杜子仁。
他依旧身着那身墨蓝长袍,身姿挺拔如松,与饕餮的古朴威严形成了鲜明的对峙。他周身的阴司威压并未刻意释放,却自然而然地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身后的熙熙与昏迷的张万昌牢牢护住,隔绝了饕餮那即便收敛也依旧令人心悸的古老气息。
杜子仁先是微微颔首,姿态带着应有的礼节,但眉宇间却无半分卑怯,“南方鬼帝杜子仁见过饕餮前辈。”
饕餮嘴角自然下垂的弧度似乎微妙地加深了一丝,像是辨认,又像是某种深沉的玩味。他并未立刻回应杜子仁的问候,而是近乎审视地上下打量了杜子仁一番,厚重的声音带着时光沉淀下的漠然,“原来是幽冥地府的南方鬼帝,你身上这股子冰冷执拗的味道,倒是与这地方很配。”
杜子仁面色不变,对这番算不得客气的评价并未动容,只是淡淡道,“职责所在,维系阴阳平衡罢了。比不得前辈纵横洪荒,自在由心。”
“自在由心?”饕餮发出一声极轻的哼,似嘲讽,又似自嘲,目光掠过杜子仁,扫向他身后倒地不起的张万昌,以及那枚仍在汲取最后一丝神火余晖的祝融髓,眸色深沉,“被囚于方寸之间,暗无天日万载,谈何自在?今日脱困,也不过是换了个稍大些的牢笼,依旧要受你这鬼帝辖制,不是么?”他的指尖,有幽光一闪而逝。
就在此时,数道强大的气息由远及近,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神荼一身凛然之气率先落地,目光如电射向饕餮。黑白无常身影诡魅,锁魂链哗啦作响,已隐隐封住退路。其他几位阎君随后而至,面色凝重,周身神力暗涌肃清周边,隐隐成合围之势。
方才还有些喧嚣的鬼市角落,此刻死寂得可怕,连最凶戾的游魂都缩回了阴影之中。
饕餮面对此景,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圈,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掠过,那眼神似是在看一群陌生的石刻。最终,那深沉得令人心悸的目光回到了杜子仁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威严。
“年月久远,此地倒是添了许多新气象。”饕餮声音如同闷雷滚过,震得人心头发麻,“庆甲呢?这九幽之地,如今换了谁来当家?”
杜子仁迎着他的目光,平静答道,“帝君云游未归。晚辈杜子仁,暂代地府主事之职。”他宽大的袖袍下,手指几不可察地收拢。
“哦?主事之人?”饕餮的嘴角扯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弧度,视线再次扫过全场,那些被他目光扫过的神灵,无不感到神魂一紧。“既是新主事,本座也不愿初来便坏了此地的规矩。天地之大,总有本座一隅容身之处。鬼帝阁下,意下如何?”这话语虽是商量,但那睥睨的姿态,却更像是一种通告。
在场众神皆屏息凝神,空气中神力暗流涌动,紧张得一触即发。所有人都明白,强行阻拦的代价是什么。
杜子仁与饕餮沉默地对视片刻,最终他几不可察地吁出一口气,侧身让开一步,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前辈请自便。只是望前辈念及阴阳有序,勿使晚辈难做。”
饕餮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杜子仁身形牢牢护住的张万昌,身影渐渐淡去,融入四周的黑暗,只留下一句余音在空气中回荡,“放心,本座对你这阴森地府兴趣不大。”
那股令人窒息的洪荒威压骤然消失,不少地府仙官暗自松了口气,才发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但杜子仁如此轻易地放走凶兽,也让一些人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杜子仁对众人各异的神色视若无睹,他转身,目光先是掠过被神荼扶起面色苍白如纸的张万昌。那眼神复杂难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而后与神荼换了下眼神,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此处后续,有劳神荼兄处理。”
说罢,不待回应,身形便化作一道墨蓝流光,率先离去。
张万昌此时睫毛颤动,意识渐渐归位。最先感受到的是指尖传来的微弱拉扯感,他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到的是熙熙哭得红肿的双眼和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熙熙……”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随即,他看清了周围尚未散去的地府众神,以及他们脸上的关切,审视,甚至是淡漠。
张万昌脸上立刻浮现出深切的自责与歉然,他试图直起身拱手,却因乏力而踉跄了一下,幸得神荼稳稳扶住。“万昌鲁莽,酿此大祸,劳动诸位尊神亲身降临,实在惭愧不已。”
神荼上前一步,并未多言,只是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点柔和而纯净的清辉,轻轻点在他的眉心,“神君受创非轻,神魂震荡,不必多礼。此乃清心定神咒,可助你稳固元神,导气归源。”
那清辉没入眉心,张万昌顿感一股温凉平和的力量抚过灼痛的经脉和震荡的识海,剧烈的晕眩和撕裂感顿时减轻了不少,虽然神力依旧空虚,但至少神智清明了许多。
“必安,”神荼转向白无常,“送神君回素英宫好生歇息。”
白无常躬身应下,“遵旨。”
张万昌感激地看了神荼一眼,努力站直身体,摇头婉拒,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多谢鬼帝,已劳烦诸位甚多,心中难安,不敢再叨扰无常尊者,我自行回去便可。”
他抱起熙熙,对周围众神再次抱拳致意,这才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缓缓离开了这片狼藉之地。
回到清冷的素英宫,宫内依旧只有那几株桂花树散发着不合时宜的浓香。张万昌先将惊魂未定的熙熙哄睡,小心替他掖好被角,看着小家伙即使在睡梦中仍不时抽噎一下,心中更是沉甸甸的。
他疲惫地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月光透过桂树枝叶,洒下斑驳破碎的光影。石桌上的棋局依旧,他却只觉得心烦意乱,今日种种在脑中翻腾。
“箱子未能带来,让阁下失望了。”他对着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墨香方向,冷冷开口,声音虽是虚弱,但语气中的质问意味分明。
那神秘摊主的身影缓缓浮现张万昌面前的石凳上,轮廓依旧模糊,声音依旧干涩,“小友何必动怒?老夫所求,并非箱笼,而是开启本身。饕餮现世,乃势之所趋,非你之过。”
“势之所趋?”张万昌看向那团黑影,试图看清些什么,“阁下借我之手,释放凶兽,搅乱阴阳,这便是你说的势?此举与助纣为虐何异!”
“非是算计,亦非助虐,而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无论凶兽还是神兽,都是天地间孕育所出,然这亦凶亦神,无外乎之于后人利弊所称罢了。”黑影缓缓道,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夫目的,与你看清这幽冥真相的目的,暂且并无冲突。至于为何是你……”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只因你是此刻地府变数中,最不可预测的一环。《鬼幽》一书,权作赔礼与酬劳。其上禁制已除,你好生参详,便知这幽冥之下的暗流远非一日之寒。今日缘尽,后会有期。”
黑影说完便彻底消散无踪,连那丝墨香也淡去了。
石桌上,那本《鬼幽》古籍静静躺着。张万昌将书拿起,指尖方触便觉一股清流涌入掌心。可他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冰凉的青玉棋盘上,沉沉睡去。
地府,孽镜台旁。杜子仁独自而立,台下翻滚不休着映照世间业力的浑浊云雾。
“就这么让他走了?”神荼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后,“饕餮凶名赫赫,你竟不加阻拦,甚至未设任何禁制。”
杜子仁目光仍旧落在台下,指尖一缕极淡的黑气一闪而逝,平静道,“困兽犹斗,何况是他。强行阻拦,幽都山顷刻便成焦土,山上万魂俱灭。与其两败俱伤,不若予其一线看似自由的空间,暂求相安无事。我已在其身上留下一缕幽影印记,暂可掌握其大致动向。”
神荼叹了口气,“罢了,你既已有全盘考量,我便不多言。娘娘法旨,让你速去九华玉阙一趟。此外,饕餮现世之事,需尽快拟章上报天庭。”
杜子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早已预料到后土的召见。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状似随意地问道,“知道了。他伤势如何?”
神荼将他的细微停顿尽收眼底,心中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答得言简意赅,“抱着娃娃回素英宫了。”
空气安静一瞬,杜子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冷硬地追问道,“没了?”
“没了。”神荼答得干脆利落,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摆明了是故意惜字如金。
杜子仁被这明显的敷衍一噎惹得面上霜色更浓,却又不好发作。他猛地转身,袍袖带起一阵冷风,丢下一句,“我即刻便动身前往九华玉阙。天庭的奏报,由你代为拟办吧。”
神荼忍不住低笑出声,摇了摇头,自语道,“这就恼了?关心则乱,偏偏还要摆出一副冷面孔,可不就是自找的。” 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和了然,也转身处理事宜去了。
九华玉阙深嵌于苍茫山川环抱的地脉汇聚之心,宫阙依山而建,与山脉浑然一体,墙体是未经雕琢的玄色巨岩,承载着来自大地最深处的厚重沉稳。
杜子仁的身影出现在主殿之外,停下脚步,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神色肃穆,方才步履沉稳地踏入殿中。
殿内没有璀璨灯火,只有自然天光从巧设的罅隙透入,照亮空气中带着土圭灵木清香的微尘。
后土娘娘神像端坐莲花宝座之上,面容慈祥庄严,眉宇间透露出无尽的悲悯与智慧。神像身着华丽彩衣,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而起,遨游于九天之上。手中轻握一柄碧玉如意,寓意着赐福人间,保佑苍生。
“娘娘。”杜子仁躬身,深深一礼。
“他走了?”后土娘娘温和浩大的声音直接响在杜子仁心间,不带丝毫烟火气。
“是,依计而行,未起冲突。”杜子仁垂首答道。
“饕餮避无可避,引导其于此可控之时此地现世,已是眼下最优之选。天庭若有诘问,我自会周旋。你且专注于幽都之事,转轮王失踪的真相,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且看这位灶君,为这忘川死水带来些许变数吧。去吧,一切小心。”后土娘娘的神念渐趋平和,融入大殿的寂静之中。
“是。”杜子仁再拜,转身步出九华玉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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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屑一顾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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