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素英宫,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沉寂。月光如水,将那几树桂花的影子印在青石板上。
杜子仁的身影出现在院内,没有惊动一丝尘埃。
张万昌侧脸枕着手臂,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脸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显然是神力透支的虚弱模样。
杜子仁脚步无声地走近,在石桌前驻足。他垂眸凝视了片刻,终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与平日冷硬截然不同的谨慎,轻轻拨开张万昌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指尖触及的皮肤微凉。
他摊开手掌,不死神草在他掌心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晕,化作一缕精纯无比的翠绿生机,缓缓流入张万昌微张的唇间。
杜子仁静静看着张万昌眉间的褶皱似乎舒缓了一些,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呼吸变得绵长安稳。他伸手探了探,直到确认那神草的力量已在他体内化开,滋养着受损的经脉与神魂,这才俯身,手臂穿过张万昌的膝弯与后背,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
入手的分量很轻,这让杜子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抱着张万昌,转身走向屋内。
推开房门,杜子仁的脚步却微微一顿。
屋内不再是他印象中转轮王那苦修般的简陋。临窗的位置摆上了一张崭新的梨木书案,案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卷摊开的书册;墙角多了一个素雅的青瓷画缸,里面插着几卷画轴;甚至还有一张小巧的茶台,上面摆放着成套的白玉茶具,在幽都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些新添的器物,样式古朴雅致,摆放的位置,甚至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生活气息,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杜子仁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眸色深沉如夜,仿佛透过这些物件看到了某些久远岁月里的模糊倒影。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张万昌,继续走向室内那张唯一的卧榻。
榻上的被褥似乎也换过了,不再是之前那床略显陈旧的镂金棉被,而是一套更厚实柔软的云锦衾被。熙熙正蜷在里侧,睡得香甜,小脸上还带着泪痕,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软枕。
杜子仁动作极轻地将张万昌安置在榻的外侧,拉过锦被,仔细地为他盖好。他的动作有些生涩,却异常专注。
做完这一切,他拂袖移过屋内唯一的一张圆凳,在榻前坐了下来。幽都并无昼夜之分,只有永恒的昏暗,但从窗外透入的光线似乎变得朦胧起来,如同人间的黎明前夕。
杜子仁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敛去了周身所有的气息,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榻上安睡的两人。
张万昌的睡颜在神草的作用下变得平和,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褪去了平日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显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安静。一旁的熙熙咂了咂嘴,无意识地往张万昌身边蹭了蹭,寻求着温暖的安全感。
这一刻,素英宫内寂静无声,只有一大一小两道平稳的呼吸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混杂着木器与书卷的气息,竟奇异地氤氲出一种短暂虚幻的宁静。
杜子仁深邃的目光落在张万昌脸上,千年冰封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其缓慢地融化流淌,又最终被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就这样守着,在这与世隔绝的幽冥一隅,偷得了一段无人知晓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际隐约传来代表地府晨时的幽远钟鸣,杜子仁才缓缓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张万昌,身影渐渐淡去无踪。
只有榻上之人逐渐红润的面色,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而那满室新添的摆设,在朦胧光线下,静默地诉说着某些未被言说的过往。
张万昌醒转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周身暖融融的,不似神力透支后的虚冷,经脉中虽仍感空乏,却无之前的剧痛滞涩。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室内那张新添的梨木桌子上的熙熙。小家伙正抱着一片巴掌大小的绿光叶子,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叶子散发出一种清冽纯净的阴灵之气,显然是地府特有的仙植。
“昌哥!你醒啦!”熙熙见到他睁眼,立刻丢下叶子,从桌上跳下来,扑到榻边,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欣喜和后怕。
张万昌揉了揉依旧有些发沉的额角,撑着手臂欲坐起身。这时,他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
白无常谢必安正静立在窗边,背对着他,似乎正在欣赏窗外那几株不合时宜的桂花树。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依旧是那副笑脸迎人的模样,只是眼底带着关切。头顶一见生财的高帽在室内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滑稽,却又奇异地安抚人心。
“必安?”张万昌有些讶异,挣扎着要下榻,“你怎么来了?”
“躺着别动,刚醒逞什么能。”白无常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助他靠坐在床头,动作熟稔自然。他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掠过新添的书案茶台,嘴角勾起一抹调侃的笑意,“这才一日光景,这素英宫倒让你布置得像个家了,转轮王若回来怕是要认不出了。”
张万昌闻言,脸上浮现窘迫之色,连忙拱手致歉,“快别取笑我了。初来乍到,非但未能分担公务,反而惹出饕餮这般大祸,心中实在惭愧难安。这般忙乱之时,还劳你特意前来探望,真是……”
白无常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责,语气真诚,“你我相交多年,说这些就见外了。地府再忙,难道还挤不出片刻工夫来看看老朋友?见你真个无事了,我这心里才踏实,才好安心去办其他差事。”他顿了顿,敛去几分笑意,压低了些声音,“不过,我此来倒也不全为探病。杨桉,我私下里替你查了查。”
张万昌闻言精神一振,“你可查到了什么?他的魂魄现在何处?”
白无常凝重地摇了摇头,眉头露出几分困惑与凝重,“蹊跷得很。我先是去查了幽冥户册,近五十年内,生死簿记录在案的杨桉亡魂共有七人,但其生辰籍贯皆与你在临清河畔所遇的那位对不上号,似是未有记录。”
“这怎么可能?”张万昌失声道,“即便寿数未尽横死之人,魂魄若未被邪法拘禁,理应被接引至地府,暂居枉死城等待裁决或机缘。怎会全无痕迹?”
“我也觉匪夷所思。”白无常接口道,神色愈发严肃,“便趁夜半子时阴阳交泰之际,在你出事的那段河岸,尝试了召魂之术。”
他顿了顿,看着张万昌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然而方圆十里,感应不到一丝属于杨桉这个存在的魂魄气息。不是消散,也不是被禁锢,而是彻底的无。就像他这个人,连同其魂魄根源,被从天地人的记录中彻底抹去了一般。这种干净的程度,绝非寻常力量所能办到。”
白无常将张万昌神色变幻看在眼里,续道,“我人微言轻,能暗中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今日午时酆都城议事,陛下回銮,冥府神圣齐聚,此事恐怕牵涉极深。”
张万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郑重地向白无常拱手,“必安,大恩不言谢。此事我记下了,定会小心行事。”
白无常见他领会,点了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好。时辰不早,你稍作准备。我先去巡哨,稍后再来引你去酆都城。”说罢,他的身影渐渐淡化,消失在屋内。
随着白无常的离去,刚刚因友人关怀而升起的一丝暖意,迅速被冰冷的现实驱散。张万昌独自坐在榻上,并未立刻调息,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那片昏聩的地府天空。
白无常带来的消息,刺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查无此人,召魂无果。魂飞魄散尚是天地规则内的一种结局,这八个字远比魂飞魄散更加令人心悸。
这种被动入局,似是又回到了一千年前。
只是千年前他有同道,还有依托。而如今,在这危机四伏的九幽之地,他能只剩下身边这个因仙果而化形的小小灶马。
这种认知并未让他感到软弱,反而催生出一股极其冷静的决绝。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独善其身的逍遥散仙,也不再是那个因失手而愧疚的灶君。他被玉帝派至此地,被卷入谜团中心。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头而上,即使只是为了给杨桉求一个真相。
“昌哥,你还疼吗?” 熙熙怯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小家伙不知何时爬到了榻边,扯着他的衣袖,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张万昌收回目光,接触到熙熙眼神时瞬间染上了一层深深的怜惜与责任。他伸手将熙熙抱到膝上,用指尖轻轻擦掉他嘴角残留的叶子碎屑,声音放缓了许多,“不疼了,熙熙别怕。”
熙熙伸出小手,紧紧抱住张万昌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颈窝里,闷闷地说,“昌哥,这里黑乎乎的,味道也怪怪的,我不喜欢。我们什么时候回奏善宫啊?”
孩童最质朴的依恋和诉求,照进了张万昌阴霾密布的心间。他环住熙熙温暖的小小身体,将下巴轻轻抵在熙熙柔软的头发上,许下承诺,既是对熙熙,也是对自己,“熙熙乖,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昌哥在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等事情办完了,我们就回家。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带你回去。”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不仅是个承诺,更是个誓言。在这危机四伏的幽冥深处,守护好怀中的这份温暖,查明真相,然后全身而退。
张万昌将熙熙哄睡,细心替他掖好被角。小家伙抓着他的一缕衣角,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他独自走到书案前,欲在会议前再理一理思绪。
也不知是否因为张万昌每次拿回来的都是酒叶子给熙熙吃出了习惯,即便是那些不沾酒的,熙熙吃完也会睡上几个时辰。
张万昌扫过书案一角叠放的三卷书,那是他从魏征送来的文牍中挑出,准备优先翻阅的。昨日堆放时,因卷帙大小不一,叠得有些参差。
而现在,三卷书的下沿被仔细地对齐。在此时,《鬼幽》也无风自动起来。
张万昌搭眼看了过去,摊开的那一页,墨迹古旧,论述的正是上古一种名为 “幽蔽” 的禁忌之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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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灶王病去不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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