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昌的目光死死锁在《鬼幽》摊开的那一页上。
其上所言:若有大神通者降临,或其力量干预,可短暂隔绝一地之阴阳气息。
张万昌指尖划过书页上“大神通者”四个古字,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身影,便是杜子仁。
那日鬼帝出手平息骚乱,威压降临,百鬼退散,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正是施展此类手段的最佳时机。
可杜子仁为何要这么做?是为了掩盖百鬼夜行?还有这几日杜子仁对自己针对的态度,与杨桉之死是否有更深层的关联?
线索纷乱,一团乱麻。张万昌神力尚未完全恢复,又耗费心神推算这等诡谲之事,引得识海阵阵刺痛。
意识到法力尚未恢复,张万昌收敛心神,尝试运转周天,意图在赴会前尽可能多恢复几分神力。然而,这一运功,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怪事!
无论他如何催动心法,经脉之中那原本应随信仰愿力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灶火神力一直被死死压制在约莫两成左右的水平,再也无法增长分毫。更诡异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当有新的愿力转化为法力,稍稍超出这两成的界限,那盈余的部分便会瞬间消失无踪。
他身为灶神,自与万家烟火气息息相关。只要世上还有一户人家生火做饭,他的神力根基便不会枯竭,恢复虽因庙宇不存而受影响,但也绝不应如此缓慢,更不可能出现这种被锁死在低位的状况。
张万昌眉头紧锁,再次屏息凝神,细细内视。这一次,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异样。那消失的盈余法力,并非凭空挥发,而是被一股力量悄无声息地引走了。
或者可以视作被抽走了,如昨晚饕餮现世之前的模样。
他醒来后,便已不见饕餮身影,一会儿可以稍带问问必安是怎么回事。至少,饕餮是如何走的,他肯定是知道的。
“两成就两成罢。”张万昌低声自语,指尖拂过官袍上黯淡的火焰纹路,“便是只剩一成法力,该做的事,也一件不会少。”
起身走到镜前,他重新束好发冠,穿戴好那身朱红官袍。镜中之人,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已重新凝聚起光芒。
门外幽都的风带着不变的阴冷气息吹来,素英宫的大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满室桂花香以及那段无人知晓的暗夜探访,一同关在了寂静之中。
白无常迎面而来,似乎刚到,张万昌拱手致礼,切入正题,“必安,我正有一事请教。昨夜我力竭昏迷,之后那饕餮是如何处置的?”
白无常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几分,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他示意张万昌边走边说,两人并肩朝着酆都城的方向而行。
白无常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那饕餮是鬼帝亲自放走的。”
“放走?”张万昌脚步一顿,眼中难掩惊愕。纵使他猜到杜子仁可能另有深意,但直接放走上古凶兽,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嗯。”白无常确认道,语气中也带着几分后怕与不解,“当时地府几位阎君和阴帅都已赶到,形势剑拔弩张。那饕餮虽刚脱困,气息却依旧摄人,若强行开战,幽都山怕是顷刻间就要崩塌,山上滞留的万千生魂必然遭殃。鬼帝与那饕餮对峙片刻,最终侧身让开了路。”
白无常顿了顿,继续道,“那饕餮倒也未曾肆虐,只是化作一道黑光遁走,不知所踪。”
“鬼帝事后可有说什么?”张万昌试探着问。
白无常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帝君只吩咐神荼鬼帝处理后续,便径直离开了。并未对昨夜之事有只言片语的评价或责难。”
张万昌不再言语,二人便这样并肩而行,直至在此来到酆都城门前。
酆都城内和张万昌想象得有些出入,夸张些来,便是大相径庭。
街道两旁,鬼火幽幽,却非阴森恐怖,反而带着几分祥和与秩序。鬼民们或行色匆匆,或悠然自得,和谐有序。建筑多为青石黑瓦,透露出的岁月沉淀,与人间城郭截然不同,却又有着独特魅力。
白无常掩面而笑,“莫不是觉得酆都城内外之别过于瞠目结舌?”
张万昌遥望隐于山间雾气的建筑,“酆都大帝领阴司治地府,为了彰显威严,也是应当的。”
白无常面上一副敬服之意,“帝君倒不是官架子架人头上之人,只是觉得神仙当有些神仙的样子。他常常说,为了震慑那些生前作恶的恶鬼,容貌之姿早已是凶神恶煞。若是瞧着那样的脸,何人能想起仙风道骨,便在住的地方下文章。酆都内城依酆都山而建,云烟飘渺,晓雾将歇,倒真是一个夜下蓬莱。”
张万昌定睛一瞧,果真是个不老神仙府。想这酆都经久不衰,也与这天清地灵的幽都山相辅相成。
这次与会的宫殿便是罗酆六天所治的纣绝阴天宫。
张万昌曾听闻这罗酆六天乃是地府里最神秘所在,没有人知道他们主司何事,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受制何人。
只知这六天宫主皆有扭转轮回之力,改变因果之法。
张万昌倏地想起魏征递给他的卷轴,那卷轴所示的倒行逆施不正是这六天宫主看家本领吗?
“万昌?万昌?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面前便是阴天宫了,快快定神,进宫赴会啦。”白无常眼瞧着张万昌朝那宫门前所立的谛听石像撞去,急忙叫停。
张万昌猛得回神,观这谛听当真是灵气十足。明明是一尊石像横于眼前,张万昌却偏偏觉得那双片言可以折狱的犬耳剜去了他万般心事。
谛听乃是地藏王菩萨的坐骑,相传原身是一条白犬,显了一副虎头犬耳独角怪,狮尾龙身麒麟足,集群兽之象于一身,聚众物优容为一体。
“不晓今日与会,地藏菩萨可也是前来?”张万昌抬头发问,似是再想看出些这谛听身上的奇妙法门。
白无常轻轻摇头,随手扰去一缕山里薄雾,开口笑道,“今日不曾烦扰菩萨。菩萨事忙,也不喜与人交谈,只想着度化芸芸众生,脱离灾厄痛苦。这谛听像是帝君求菩萨在此处设下一道分身,虽不如谛听本体华盖云霄之能,倒也能辨认世间万物,透彻人身人心。”
张万昌暗骂自己一声,只怪自己心思多,怪不得人家将这些污糟事听去。
他定了定神,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感激地望了白无常一眼,轻声说道,“多谢必安提醒,我险些误了正事。”后整了整衣襟,心中暗自警醒,敛起多余的心思,跟随白无常步入纣绝阴天宫。
宫门缓缓开启,一股阴而不寒、清冽透骨的气息迎面扑来,宫内烛火通明,却不见丝毫烟火之气,光影交错间,隐约可见各路鬼神错落穿梭其间,低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更衬得大殿肃穆庄严。
张万昌与白无常甫一踏入,门口一位身着皂袍面如黑铁的鬼差便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朗声唱喏,声音洪亮穿透整个大殿:
“转轮王暂掌印,天庭钦差,灶君张万昌神君驾到——!”
“罚恶司阴帅,白无常尊者到——!”
唱名声落,大殿内原本的低语声霎时一静,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种种意味交织,尽数落在张万昌这个新任钦差兼肇事者身上。
张万昌面色不变,见前方主位尚空,其下左右两侧已设好诸多席位,按品级排列。此刻,仅有左列上首三位神祇已然落座。
白无常在他身侧低声道,“看来咱们来得还算早。那三位是楚江王厉温,泰山王董和,以及阴律司的崔珏府君。”
张万昌微微颔首,稳步上前,依照礼数,先向三位先行抵达的主神拱手见礼,“张万昌见过楚江王、泰山王、崔府君。”
楚江王厉温端坐首位,身着深蓝蟠龙王袍,面容方正,颔下三缕长髯,不怒自威,司掌寒冰大地狱。见张万昌施礼,他略一抬手还礼,声如沉水,“灶君有礼。听闻灶君昨日受惊,今日气色尚可,乃地府之幸。”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目光在张万昌身上停留一瞬,似在评估。
泰山王董和坐于厉温下首,身穿赭黄山河袍,面庞圆润,眉目带着几分慈和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古井无波。他掌理热恼大地狱,话语虽热情,却透着官样的疏离,“灶君初来乍到便担此重任,辛苦辛苦。日后同殿为臣,还望多多亲近。”
司掌阴律司的判官崔珏坐在董和对面,他面容清癯,不苟言笑,头戴判官帽,身穿猩红官袍,怀中抱着一柄玉笏,身旁案几上摆放着厚厚的生死簿副册。他只是对张万昌微微欠身,言简意赅,“崔珏有礼。灶君请坐。”
张万昌一一应对,不卑不亢,“多谢三位尊神关怀,万昌惶恐。日后还需诸位同僚多多指教。” 说罢,在白无常的指引下,于右列中段一处空位坐下,位置恰在几位阎君之后,阴帅之前。白无常则自行去到阴帅席列。
他刚坐定,门口唱喏声又接连响起:
“秦广王蒋子文殿下驾到——!”只见一位面貌儒雅,身着玄黑锦袍的男子步入,目光在张万昌处略作停顿,便走向左列最上首主位之下的座位。他是十殿阎罗之首,司掌人间寿夭生死,统管吉凶。
“宋帝王余懃殿下驾到——!”一位面色严峻纹路深重的男人紧随其后,黑袍上绣有狰狞鬼首,气势迫人,掌理黑绳大地狱。
“仵官王吕岱殿下驾到——!”仵官王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与相熟之神点头示意,目光与张万昌相遇时,还特意颔首一笑,显得分外热络。
“阎罗王天子包殿下驾到——!”一位面色黝黑,额生月牙,神情刚正不阿的王者龙行虎步而入,正是民间传说中最为知名的阎罗包拯。他司掌叫唤大地狱,铁面无私。
“卞城王毕元宾殿下驾到——!”
“都市王黄中庸殿下驾到——!”
“平等王陆游殿下驾到——!”
十殿阎罗陆续抵达,各自按序入座,彼此间或有简短交谈,气氛愈发凝重。
紧接着,唱喏声再起,宣告更高存在的降临:
“东方鬼帝,神荼、郁垒陛下驾到——!”两位神将模样的鬼帝联袂而至,神荼身着斑斓战甲,面容威严,手持金色战戟;郁垒则是一身黑色甲胄,神情冷峻,腰间悬着缚魂索。二人镇守桃止山,把守万鬼出入之关隘。
“西方鬼帝,赵文和、王真人陛下驾到——!”两位道风仙骨的身影,赵文和清癯飘逸,王真人面容和善,却皆目光深邃,治于嶓冢山。
“北方鬼帝,张衡、杨云陛下驾到——!”张衡沉稳持重,杨云文士打扮,气息幽深,镇守罗酆山。
“中央鬼帝,周乞、嵇康陛下驾到——!”周乞手持书卷,嵇康则携琴而来,二人气质与其他鬼帝迥异,更显超然,治于抱犊山。
五方鬼帝的到来,让大殿内的威压陡增,他们皆位于十殿阎罗上首的特殊席位。
随后,赏善司魏征、罚恶司钟馗两位判官也相继到来。魏征依旧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老臣模样;钟馗则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相貌奇异,气势雄豪,他一入场,不少鬼神的交谈声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日游神温良,夜游神乔坤,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四位管理天下兽类、鸟类、鱼类、昆虫亡灵的阴帅,以及黑无常范无救等,也陆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各自的席位上。牛头马面则侍立殿侧。
六案功曹(天曹、地曹、冥曹、神曹、人曹、鬼曹)的案牍已悄然设于大殿角落,几位文官模样的功曹已然就位,神情专注,准备记录今日与会的一切言行。
此时门口鬼差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带着无比的敬畏,高声宣道:
“南方鬼帝,杜子仁陛下驾到——!”
刹那间,整个纣绝阴天宫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寒暄低语尽数消失,一股磅礴威压笼罩全场,连烛火都似乎为之一滞。
杜子仁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依旧是一身墨蓝长袍,面容冷峻,目若寒星扫过全场,似有若无地在垂首肃立的张万昌方向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旋即迈步,走向左列最上首的席位安然落座。
大殿内众神刚刚因杜子仁的到来而屏住的呼吸尚未完全放松,门口鬼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中蕴含的已不仅仅是敬畏,更是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响彻云霄:
“九幽十类之主,酆都大帝陛下——圣驾降临——!”
殿内万盏幽蓝烛火齐齐向着宫门方向躬身摇曳,朝拜它们的君主。在场所有神祇,无一例外地瞬间起身,垂首躬身,执臣子之礼,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种绝对的崇敬之中。
张万昌亦随众起身,心中凛然,恭敬地低下头颅,用眼角余光望向宫门。
只见一位身着玄色帝袍,上绣宇宙星辰及山川大地章纹,头戴十二旒冕冠的身影,在氤氲的混沌之气环绕下,缓步而入。其面容笼罩在冕旒珠玉之后,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如九幽本身般浩瀚无边的气息。他步履从容,每一步都似踏在天地规则的节点之上,无声,却重若万钧。
酆都大帝并未看向任何人,径直走向那位于大殿九龙盘绕的玄黑宝座。
“众卿平身。” 一道平和却蕴含着无上权威的声音响起,并不响亮,却清晰地传入每位神祇的神魂深处。
“谢陛下!” 众神齐声应道,这才依序重新落座,动作整齐划一,不敢有丝毫怠慢。
张万昌缓缓坐下,手心微微见汗。
这便是一界帝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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