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船屋帘帐忽被掀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疾步而出,身后跟着个眉眼清秀的少女。老者身着赭色锦袍,正是船主江赫。而那少女约莫二八年华,着一袭水绿襦裙,是其女江琉。
江赫扑到昏迷的野人身旁,颤抖的手轻抚着那人青紫的面庞,老泪纵横:“江儿!我的儿啊!”
原来这野人正是江赫之子。
秦允显眸光微动:“江老爷,这位想必是令郎?不知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
一旁的江琉擦了擦泪,朱唇轻启,低声说:“那是因为......”
“住口!”江赫面色铁青,急忙厉声喝止。他见事已至此,若不稍作“交代”,反倒惹人生疑,转而向秦允显拱手作揖,叹道:“实不相瞒,犬子月前得了怪病,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发作起来状若疯虎,见人便扑咬,不得已才以绳索束缚。”
他拭了拭眼角,有些哽咽说:“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又发作起来,挣脱了束缚,惊扰了贵人,老夫实在惭愧。”
秦允显什么人没见过,看这江老爷目光游移,言辞闪烁,分明是避重就轻。他也不点破,只自顾俯身细察。
却发现这男子十指肿若萝卜,双足更是比常人大上数圈,通红如遭沸水灼烫。面色呈诡异的紫灰,脖颈处蜿蜒数道黑线,这哪是寻常病症,分明是邪气侵体的样子。
更离奇的是,此等症状,竟与他在邹国崇和城碰到的那个大江窃贼如出一辙。
秦允显直起身,直直望向江赫:“江老爷,您若肯说实话,或许我还能试着捞他一把。”
江赫根本不想透露,觉得秦允显简直像块黏上鞋底的湿泥,甩不脱还惹人烦。他脸色一沉,强压着怒意冷哼:“ 公子未免管得太宽。我儿就是得了怪病,何须你在此怀疑?”
“爹。”江琉却突然扑跪在地,泪如雨下,“大哥如今六亲不认,娘亲被他所伤至今卧床不起,船上伙计更是伤的伤、逃的逃。您看看他如今的模样,整日被绳子绑在暗舱,再这样下去......”
她抬起泪眼,声音发颤:“当初......当初您就不该执意带他回来。”
“你!”江赫勃然大怒,扬手一记耳光甩过去,“他是你嫡亲的大哥!江家就这一根独苗,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江家香火岂不断绝?”
江琉捂着红肿的脸颊低笑:“他现在哪还是什么大哥?分明就是个只会撕咬的怪物。那日若不是表哥躲得快,整条胳膊都要被他啃下来。要我说,当初就该让官府将他......将他给烧了。”
秦允显眼皮微微一跳。
烧了?
他忽然想起之前那官差曾说大江每到夜间,就会焚尸的异状。
莫非烧的就是这般症状之人?
“你、你这个不孝女。”江赫气得浑身乱颤,一口痰堵在喉头,咳得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
“您不说,我来说!”江琉忽然起身,踉跄着抢上前,“我大哥得的根本不是什么怪病。三个月前大江征兵,大哥一心报国,揣着满腔热血便去了。临走时还说,一旦征上,立马捎信回家......”
江赫在一旁急得额上青筋暴起,起身便要阻拦,扬起的巴掌却被秦溪常一把握住。
江琉继续道:“家父散尽家财四处打点,才得知大哥根本不是去参军,而是像牲口一样被塞进笼子里。后来,我们倾尽所有,做贼似的将他偷偷运回。可接回来之后,他先是发狂伤了我娘,又接连打伤数名伙计。为防他再次伤人,只得将他绑在底舱。谁知今日喂饭时,他竟......竟挣断了绳子......”
话至此处,她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秦允显心下计较,眼下救人确是首务,救醒了人,线索自然也就有了着落。他蹲下身,指尖凝起一道金光,顺势点向那男子颈侧几处大穴。
这一探之下,眉峰微蹙。
此人体内盘踞的冥灯邪气,竟与那铁骑怪同出一源,甚至更为阴毒。更麻烦的是,这股邪气中还纠缠着难解的剧毒,还另有一道霸道的外来真气被强行灌入,三者在此人体内翻搅缠斗,几乎将他的神智蚕食殆尽。
真是刁钻的手段。
若非那道异种真气尚未与本体完全融合,此人恐怕早已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回天乏术。
他不禁联想到邹国境内那些逃难的大江人,和日前撞上的那个小贼,恐怕皆是为躲避这等“征兵”之祸。
一旁的秦溪常松开了江赫的手,显然也已生疑,低声问秦允显:“情况如何,可还能救?”
秦允显缓缓收回探查的手,语气笃定:“可以救。”
江琉闻言,当即屈膝跪地,在甲板上连磕数个响头,泣不成声:“求公子救我大哥!此恩此德,江琉愿做牛做马以报。”
秦允显也未起身,只是抬手虚扶一把,温声道:“姑娘不必如此。我至多能令他恢复神智,但体内余毒非我所长,尚需另请高明细细调理。”
方才还怒容满面的江赫,此刻瞪大了双眼,颤声追问:“真、真能治?我儿真还有救?”
秦允显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抬手作法。只见他指尖泛起淡金色光华,在空中划出一道流光,随后轻轻点在男子的眉心。
金光如水晕般荡开,无声无息地渗入了肌肤里。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那男子的眼睫微微颤动,竟真的缓缓睁眼。当他看清眼前的江赫与江琉时,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声音虚弱:“爹......妹妹......”
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后,他又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了。
江赫赶紧蹲下,紧紧攥住儿子的手,仰头望向秦允显时,老眼里又是希冀又是惶惑:“公子,他认得我们了。这怎么又......”
秦允显收势而立,解释说:“无妨,神智初醒,身体尚且虚弱,需要休息。”
江赫一颗心这才落回实处,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挣扎着便要跪拜。秦允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胳膊:“江老爷不必如此。令郎需静养解毒,江姑娘,还是先安置要紧。”
江琉含泪应下,唤来几名伙计,几人轻手轻脚将那昏睡的男子抬了下去。
待甲板上闲杂人等都散尽了,一直默立一旁的秦溪常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秦允显转过身,正对上他兄长那双眼睛。里头没什么波澜,却像结了层薄冰的深潭,瞧得人心里发毛。他喉头微动,面上强撑起一副镇定:“兄长想听什么?”
秦溪常目光沉凝地望着江家父女离去的方向,沉声说:“此人的症状,明显与那些铁骑怪如出一辙,体内邪气深重。若说大江与秦诸梁毫无勾结,断无可能。如此看来,国库珍宝流失大江一事便说得通了。”
他转向秦允显,眉头深锁,“只是元霁野在此中扮演何等角色?为何同时周旋于两国之间?他既想要你的三阳珏,若与大江有所勾结,难保不会联合对你下手。”
秦允显垂眸不语,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
自那日在欲念异界,亲眼见那魔头对大江生出反意时起,便注定了魔头是魔头,大江是大江。那魔头一半魔元捏在大江掌心,若不俯首帖耳,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大江掌权者岂是痴傻之辈,定然清楚那魔头这般汲汲营营、妄图夺取三阳珏的原因。
既如此,大江又怎会让那魔头再接近自己?
至于大江为何执意取他性命。正如从寅所言,无非是碍了路。
或许从秦诸梁最后一役,他施展净解术,一举荡平那些“精兵”开始,自己便已成了大江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看来,这借征兵之名,将活人生生炼制成怪物的行径,不过是大江为了铸就强兵、争夺天下的一步狠棋。过程中若有漏网之鱼逃脱,便干脆利落地冠以“瘟疫”之名,遮掩过去。
而他们为何要杀他?
只因他是这些“怪物”的克星。
只要他活着,大江即便炼出再多的怪物,也难逃被他一一净解的结局。
自然,眼下船才刚刚行驶,还未到大江亲自一探,这些都还只是他的推测而已。
“你素来如此,凡事总想一肩扛下,这正是我最放心不下的。”秦溪常的目光深深烙在他身上:“如今我身边至亲,唯余你一人。若你有半分闪失,这万里江山于我,不过是一片荒芜的死地。”
秦允显眉头微蹙,唇瓣轻启:“皇兄乃一国之君,社稷为重,岂可出此不祥之言?”
秦溪常却忽地抬手,微凉的指尖捧住了他的脸颊,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凝重的面容,一字一句道:“君无戏言。答应我,莫要再独自逞强。”
秦允显望见兄长眼底挥之不去的忧色,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从善如流地点头应道:“兄长宽心,我此番是奉旨行事,名正言顺。即便元霁野当真与他们有所勾连,大江眼下也未必敢明目张胆地动我。只需提防着元霁野的暗箭便是,兄长不必过于挂怀。”
说着,他话头一转:“眼下最要紧的,是撕开那‘征兵’的幌子,瞧瞧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药。所谓的瘟疫,怕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他想起那个逃到邹国的大江窃贼,还有洪蛇敛急于藏尸灭迹的仓皇举动,心中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
官府夜里烧掉的,哪是什么疫病缠身的可怜人,分明是这些炼制失败,或已无用的“兵胚”。
自然,这一切的真相,还需等那位江公子醒转,方能问个水落石出。
秦溪常神色稍霁,但眉宇间的凝重未散:“但愿如此。只是大江近来这般大肆征丁,其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秦允显唇角牵起一抹淡笑,透着几分了然:“任凭他们有何图谋,以大江如今的国力,尚且掀不起惊涛骇浪。兄长眼下当以江山社稷为重,此事也非你我二人所能独力扭转。待到他日危机真正蔓延,周边各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秦溪常沉吟片刻,觉得秦允显所言确是在理,这才缓缓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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