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显再度睁眼时,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他撑起身子,发觉身上墨蓝外氅早已不见,只余素白中衣松松垮垮挂着。指尖挑开衣襟,肩头那道被秦雷刺穿的伤口,在三阳珏的神效下竟连半点疤痕都未留下。
这命,算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
可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秦允显神色复杂轻叹了一声。
他拢好衣襟,环视四周。这屋子不算大,却也敞亮,一应陈设虽简朴,倒也称得上齐全——分明是间客栈。
奇了。
当日在林中,那名叫白藏的人恨不得挟着他脚踏青云直达大平交差,怎么现下又肯将他撂在客栈里了?
思及此,他低下头轻唤榻边打盹的叶晤:“子逢?子逢。”
叶晤仿佛受到什么惊吓,如惊弓之鸟般拔剑出鞘,寒芒乱颤间竟不知该指向何处。秦允显见状愣了愣,心想干嘛这般警惕,补充道:“慌什么?是我。”
剑尖倏然垂下。叶晤茫然转身,眼中血丝密布,活似只受惊的兔子。
叶晤怔了一瞬,突然瞪大眼睛:“主、主子您醒了?!”他慌慌张张收剑入鞘,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查看秦允显身体状况。谁知高兴得忘乎所以,脚下踩到小二刚擦过的湿滑地板,整个人向前栽去。
秦允显伸手一揽,稳稳将他接住。
叶晤清秀的面颊顿时染上了月七红,方觉自己失了礼,赶紧正了正姿态,尴尬说:“主子醒了就好......皇长孙与属下总算能放心了。”
秦允显想到叶晤方才一副大敌临头的样子,问:“方才那般戒备,可是我昏迷这些时日出了什么变故?”
叶晤抿了抿唇。他本不想拿这些糟心事扰主子静养,奈何他的主子太过敏锐。
见瞒不住,叶晤便坦白交待:“原以为到了大平地界,秦诸梁能消停些。谁知他变本加厉,暗中派了不少探子尾随。昨夜竟有黑衣人破窗而入,要强行掳走主子。还好皇长孙在,打得他们狼狈逃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秦允显听罢神色未改,倒像是早有所料。若秦诸梁当真按兵不动,那才教人意外。他淡淡道:“瞧瞧这双眼睛,怕是多日未曾安眠了。青天白日在大平境内,他们尚不敢明目张胆,你自去歇息便是,不必在此硬撑。”
叶晤心中一暖,却仍坚持道:“主子,眼下我们只是暂得喘息,秦诸梁的人既能追到大平,属下便一刻也不敢松懈。”
“罢了。”秦允显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忽地执起叶晤手腕,不由分说掀开衣袖。只见小臂上一道狰狞伤痕已结痂,形似蜈蚣盘踞。
叶晤先是一怔,待明白主子是在查看自己的伤势,拘谨笑了笑:“主子放心,这伤......这伤早就不碍事了。”
秦允显拉下他的袖子,神色也变得严肃:“子逢......”
叶兴为他赴死的场景犹在眼前,林中叶晤引走嗜血怪的决绝更如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头。昏迷七日,大梦三千——父亲执剑而立的身影,兄长带他偷溜出宫赏灯的夜晚,还有在江平阔与叶兴叶晤修行的点滴时光,走马灯般在梦中流转。
醒来那刻,忽觉半生所求皆是虚妄。什么声名道行,怎及得上至亲之人的一颦一笑?
叶晤见他神色凝重,当即收敛笑意,垂首听命。
秦允显没有大篇的言语,只是言简意赅地说:“答应我,往后无论何种境遇,都不可再那般莽撞了。”
叶晤微微一怔,随即抬眼,正撞进那双盛满温柔的眼眸里。心尖仿佛被春风拂过的琴弦,轻轻颤了颤。
秋是丰收之季,一块块金黄泛起波浪,风拂谷香阵阵。成群的孩子路过野地,赶羊的,拉牛的,歌声笑语漫天荡。
这是他的家乡,也是他脑海中仅存唯一温暖的记忆。
他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那片地,伸手触摸那饱满的谷粒,闻着田野的气味,听着鸟儿的啼鸣......直到那年秋收,他终于实现了愿望——叶兴暗地里向秦允显打好招呼,随便找了个借口,暗暗将他带到做梦时口中常念叨之地。
当梦境与现实重叠的刹那,他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叶兴就那样静静望着他。素来冷峻的少年,此刻眼中盛满温柔,就和秦允显现在的眼神一般无二。
“属下......明白了。”
叶晤忽觉鼻尖发酸,眼眶灼热似有沙砾磨着。他艰难地滚动喉结,却再吐不出半个字。
他不得不承认,自那以后,梦中那片金色的麦浪里,总会出现那个玄衣少年的身影。可当少年永远离去,绚烂的金黄便化作了死寂的灰暗。直到此刻,秦允显的目光为他黯淡的世界重新添上了一抹色彩。
这抹色彩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入他鲜血淋漓的心间,将那些凝固的血色渐渐化开。
秦允显察觉到他眼中的哀恸,心知他又想起了叶兴,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主仆二人静默无言,任由窗棂透进的暖阳温柔地笼罩着他们。
良久,待叶晤情绪平复,秦允显反倒显出几分不自在来。他迟疑片刻,终是低声问道:“......兄长的伤,可大好了?”
说起来,秦溪常因为是太子的嫡长子,身份尊贵无比,自小到大除了太子严苛对待,其他人根本不敢有分毫僭越。秦允显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兄长第一次受伤竟是为了护他,也因为他,受秦雷那般折辱。
他内疚万分,若是他有半点用,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叶晤忙道:“皇长孙的伤早已痊愈。这些日子皇长孙忙里忙外地为主子寻到了解药,成宿成宿地守着您。今早实在顶不住了,才到隔壁房间休息去了。”
秦允显喉结微动,生硬地点了点头:“倒是......难为兄长了。”
想到兄长竟为自己屈尊照料,胸口便如压了块巨石般窒闷。
叶晤察觉出秦允显的不安,又说:“属下斗胆说句僭越的话。主子与皇长孙血脉相连,兄长为弟弟做什么,也是合情合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主子再为此而神郁气悴,这岂非正中了敌人的下怀吗?”
秦允显听闻,略略一愣。
是啊,叶晤跟着自己经历这么多都没怎么样,如果自己再消沉下去,什么事也办不好,那他岂不是真正的累赘?
他勉强牵动嘴角,深吸一口气将那些阴郁情绪压下。待思绪清明些,转而问道:“白藏他去哪了?”
叶晤茫然眨眼:“白藏是谁?”
秦允显这才想起,当时知白藏真正的姓名唯有他一人。他解释说:“便是那位林中相助之人。”
他掀开锦被起身欲舒展筋骨,躺的久了,全身都僵硬了:“想来他没留在客栈,直接回宫复命了。只是以兄长多疑的性子,定要向他问清林中之事来龙去脉,这么一来,两人之间要发生冲突。”
叶晤见秦允显要起身,连忙拾起白靴,单膝跪地为他穿上。对主子的话,也听得云里雾里,所以只捡自己清楚的回答:“主子怎知他与皇长孙发生冲突?说来那人倒有几分善心,出林后特意备了马车送我等来大平。但是,到了大平他和皇长孙之间不知因为什么,两人差点动手,之后那人便离开不知所踪。”
秦允显踏靴而立,在原地轻巧地蹦了两下,练起了导引术。
导引术是江平阔弟子们早晨必练的健体之术。
他身体不闲着,脑子更不闲着。
兄长对大平本就恨之入骨,能听从他所言踏足此地,已是破例。又怎会轻易答应大平的请求?白藏护送他们至此,必定向兄长言明救治黄如骛之事,试图带他入宫。
以兄长刚烈的性子,断然回绝时怕是剑都出了鞘。白藏见事不可为,又顾及自己伤势未愈,一时半刻难以苏醒,这才暂且退去,先行回宫复命。
横竖人已带到大平,任务已完成,后续之事便由从东阳安排。
令秦允显意外的是,那林中看似桀骜的白藏,处置大事竟如此沉稳。这般能屈能伸的城府,倒让他对其刮目相看。
秦允显又想到了什么,招式一顿,偏头又问:“对了,我们身处的客栈在哪?”
叶晤见他只着中衣实在不妥,忙从雕花衣桁取下米黄外氅为其披上:“嘉洲长衡城,是大平的京都,距离皇宫不过半百里的路......主子既说那白藏回宫复命,想来是宫中的人,难怪这家客栈昼夜不打烊,楼下每日皆会来一些怪人。他们光喝酒不说话,一喝就是一整日,皇长孙还说,这些人不必管。昨夜楼上发生动静,他们也都过来相助,如此看来,皆是白藏安排的暗桩。”
“可是,”他终是忍不住道:“大平的人为何莫名要助我们?”
秦允显正要回答,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
二人回首,见秦溪常一袭素衣踏入。国丧未过,远在异邦亦不敢忘礼,只用白绫束发。经过这一次事故之后,他脸的棱角磨砺得更加分明,比以前还要冷峻十分。
他低头进来时也不说话,径自走向床榻边,看得出来心事重重。
秦允显拢了拢外氅,抬手示意。叶晤会意,察觉气氛不正常,只好暂压心中疑惑,识相地退出去将门合上,到了隔壁的房间休息。
房间内转眼只剩下他们二人。
秦允显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对秦溪常行礼:“兄长。”
秦溪常不看他,声音如霜雪初凝:“伤势可还作痛?”
往日即便他犯下大错,兄长至多蹙眉训斥,从未这般疏离。秦允显心中一沉,果然得知自己的所为而动怒了。他忐忑地又躬了躬身:“多亏了兄长日夜照料,已无大碍。”
“嗯。”秦溪常应了一声,就着叶晤的凳子坐下。他生得高,原本寻常的木凳,被这么一坐,显得过分的矮,支着长腿也不知怎么摆放,只得又起身换到妆台前的高椅上。
他坐姿端正,带着长辈的严肃对秦允显一招手。秦允显明白他的意思,乖顺立在他边上,双手平伸。
秦溪常捉住一只,指腹极轻地抚过那道新愈的伤痕。
那日他亲眼见这双手被长剑贯穿。当时,他恨不得一剑杀了秦雷。当去大平时,他抱着奄奄一息的秦允显上了马车。那满身的浓重血腥气味,揪着他的心,生怕秦允显挺不过来。
那时候,他生平头一遭知道何为怕。
秦溪常凝眉细察,嘴里喃喃道:“真的一点不留痕迹,早间瞧了,连肩上的伤都愈合如初。”他抬眼,迎上秦允显犯愁的目光,又说:“可昨夜我替你更衣时,为何......为何胸膛,脖颈还有些地方的痕迹还未全消?这又是什么伤,三阳珏也无法自愈的吗?”
这些日子他亲手照料,秦允显身上的伤有几处,多长多宽,他都一清二楚。后几天所有伤都已经彻底好了,可唯独有那么几处痕迹,虽然变淡了,可好的极慢,似乎不在三阳珏治愈之内。
他当时纳闷,究竟什么伤,为何三阳珏也不能自愈。乃至,每每一瞧见,那颗心就莫名的烦躁。想着秦允显醒了,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
秦允显二仗摸不着头脑:“什么?”
本来秦允显以为秦溪常会质问他与大平之间的事情,各样回答已经在肚里编排好了一通,想好如何去应接了。没想到对方却出乎意料问这些,猝不及防之下,连舌尖都打了结。
“这个啊......”他后知后觉,连愁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强自镇定地迎上秦溪常的目光,生怕泄露出半分心虚:“三阳珏也不是无所不能,也许也有治愈不了的伤呢。”
说罢,唇角扬起一抹无辜的弧度。
实则心底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三阳珏竟对这等痕迹无效?
一种是利器所伤,另一种是嘴巴所伤,这二者说白了不都是伤,有什么区别吗?还是说,那白藏的嘴巴带毒,所以三阳珏对那些痕迹无效?
秦溪常总觉得秦允显瞒自己些什么,他眸光一沉,掌心骤然收回:“这伤,从何而来?”
怎么来的,是那人强行啃的。他要是这么说,只怕兄长护弟心切,当即就要在大平掀起血雨腥风,不将那人碎尸万段誓不罢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