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头皮发痒,丝毫不感到意外地抓了一把头发说:“大节下人多,你若是一一寻,怕是难了。这天寒地冻的,你人生地不熟,怕是连个落脚处都没有。这样吧,先到我家凑合一宿,明儿个我找朋友一起帮你寻人。”
秦允显胸口一热:“多谢。”
小子抓出两个虱子,搁在指尖掐出“咯噔”一声。他满意地露出两颗虎牙,笑道:“先别急着道谢,我可不白帮忙。事后你得给我一点报酬。”
秦允显迟疑了片刻,问:“是求名,还是图利?”
“啥?”小子一脸茫然,随即哈哈大笑,手指弹飞虱子:“我要那些劳什子作什么?就好东边街口老姜家的油饼,待事后,你送我几张就成。”
秦允显:“......”
这也算报酬吗?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父亲身边那些人,无论做什么都要算计着名利权位。用几张油饼当报酬?这倒是头次见。
小子在巷子里领着他七拐八绕,又顺着长满青苔的墙往前行了一截,拐过最后一道弯。视野一下子变得宽阔,白雪皑皑的田地紧挨着,田道边上立着一又矮又破的草屋。
草屋檐下冰锥如利剑垂悬,将草屋团团围住,乍看竟似牢狱栅栏,透着几分森然寒意。
小子不管秦允显惊愕表情,自己先饶到屋后,在一块磨盘底下掏出了一把锤子。径直来到门前,三两下敲掉了冰锥,打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发什么呆?进去吧。”小子推了推他。
冰冷的风吹着,秦允显面颊早已冻得通红。他总觉得这屋子不结实,感觉风大一些就能吹到似的。可是眼下他又冷得不行,心想被砸死总好过冻成冰雕,终是硬着头皮跨了进去。
屋内漆黑一片,与外头雪光映照的亮堂截然不同。更要命的是还有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秦允显剧烈咳嗽,泪花直冒。忙取出丝帕蒙脸,这才稍觉舒缓。在这逼仄空间里,他局促地站着,连手都不知该往哪放。
小子不知从何处寻来半截残烛,点燃后搁在屋中央一块青石板上。那石头说方不方,说圆不圆,高不过膝却宽可置物。秦允显借着昏黄油灯,他终于看清了屋内景象。
没布置,因为根本没陈设。
除却那权当烛台的青石,地面裸露着原本的黄土,连块垫脚的木板都没有。本该置床榻的角落,只胡乱铺着层发霉的稻草,潮湿的水汽混着霉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小子却浑不在意,大剌剌往草堆上一坐。看着扭捏的秦允显,和蒙在面上的帕子,笑道:“呦,这还嫌弃上了?”
秦允显慌忙摇头。
小子故意拍了拍不是床榻的稻草垫,逗弄说:“那还杵着干嘛?过来坐啊。”
秦允显还真就过去了。小子似乎没料到,愣了片刻,赶忙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块稍干燥的地方。
“家中只你一人吗?”秦允显忍不住轻声问。
小子曲起一腿,手肘支在膝上,随手拈起根稻草把玩:“要不然呢?当今主上好战,年年征兵。我爹正当壮年,自然被抓去做壮丁了。去年寒冬在姚州,上头克扣军饷,饿死的,冻死的将士尸体能堆成山......我爹,也在里头。”
秦允显眉头微蹙:“父亲分明说过,朝廷募兵皆出自愿,且饷银丰厚,衣食供给皆有定例。怎会如你所言这般......”
“朝廷是有钱,募兵告示上也写得花团锦簇。”小子嘴里叼着稻草,转过身正对着他:“可你也不想想,做官的哪个不贪?那些官老爷每招一个兵,就能吃一份空饷。十人百人攒起来,够他们在醉仙楼摆三个月花酒!”
秦允显沉默了。眼前斑驳的土墙与小子眼中的怒火交织,与他之前所听的“仁政爱民”之言激烈碰撞。理智仍在怀疑,心底却已信了七八分。
良久,他喉头动了动,又问:“那你娘亲......”
“你这人专往我的痛处戳是吧?”小子吐出稻草,从怀里掏出半个馒头,面上虽不高兴,但嘴里还是回答说:“我爹死讯传回来那日,娘亲哭哑了嗓子,后来染上肺痨,咳着咳着,就再没起来。”
“我一开始难过的不行,后来想想这也没什么,这世道人吃人,没爹没娘的孩子多了去了。我好歹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有大虎这个朋友照应。不像那些人只能躺在大街巷子里等死。”
秦允显每日锦衣玉食由人伺候,自然不懂得这些贫苦人的疾苦。但听小子这么说,连这样的处境都算好的,那些无家可归者的境况可想而知。
可是即便生活如此艰难,这小子面对他这样一个“富贵人家”也没有贪婪索取,仅仅只要几张油饼作为报酬。在他心中,这份淳朴尤为珍贵。
“你还没吃饭吧?”小子将本就只剩一半的馒头又掰开,递给他半块,盯着他那张脸定定看着:“说实话,你长得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就像,就像......街上卖的绢人似的,又白又精致!”
秦允显确实腹中空空,可是内心告诉他不能要这个馒头,还是摇了摇头。听到小子说他像街边卖的绢人,又想到那做工粗糙,颜色糊成一团的样,尴尬笑了笑。
这究竟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你不吃我可吃了,这年头饥一顿饱一顿,白面馒头也就在这种大节庆时,朝廷发放救济才能抢到。”小子三两口咽下馒头:“对了,我十六了,你多大了?看起来,你应该才八岁吧?”
秦允显一怔:“你十六?我还以为你才十岁出头......”
“我矮小瘦弱是吧?”小子冷笑一声道:“能在这世道活下来已是万幸,还指望我能养得膀大腰圆?”
秦允显一时语塞,心中生出帮助的念头。想着回宫后,定要将此事告知父亲,让这里贫困的人至少都能吃上饭。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伸出一只手抓了抓蜡烛的光,光影在他指缝间流窜:“双正。我爹希望我做个正直之人,就取了这个名。”
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掌柜见张安等人离去,忙不迭上前拽住双正的衣角,哀声道:“少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您砸了小店的物件,总得赔些银钱才是......”
双正环顾四周狼藉,挠头道:“他们不也动手了?为何单要我赔?”
掌柜闻言一滞,耷拉着眼皮低声道:“张公子的父亲是新任宗正大人,小的就是去街头要饭,也不敢向他讨要赔偿啊!哎呀少侠行行好,小的为开这间客栈,所有家当,哦不,连棺材本都赔上了!现在一家老小的嘴凭它吃饭。现在店被砸了,我饿死了不要紧,可家人不吃不喝,也不要命了吗......”
双正心知这些做生意的人嘴皮子功夫溜,不赔点钱怕是难以脱身。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包袱,解开时眉头一皱:“得得得,要赔多少?”
掌柜板着指头数了数,伸出五根手指:“桌椅板凳,还有您的饭钱,一共五十两。”
双正掏钱的手猛地一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又问了一遍:“多少?”
掌柜笑了笑,作势要去拿他包袱里的银钱:“少侠,就五十两啊。”
“五十两!你抢钱呢?!”双正一把护住包袱,怒极反笑:“我不过饮了半盏茶!你再看看,那边倒的几张桌椅才是我弄坏的,怎么也用不着五十两啊?”他忽然眯起眼睛,“哦——我知道了,是瞧我外乡人好欺负,故意讹诈是吧?”
掌柜一脸苦楚:“这、这这,我没有啊!少侠,你可别冤枉好人。我的店若是乡野小店,这些自然不值几个钱。可这里是大平嘉洲燕关郡!燕关郡是普通地方吗?再往前几十里就是天子脚下,物价自然要比别处高上数十倍。还有,按理那些逃单的客人您也是有责,加起来怎么也得赔百两!我瞧着您也不是有钱的主,便只要了茶与桌凳的钱,五十两已经很少啦!”
双正皮笑肉不笑道:“那不好意思,我身上统共也就一两银子。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
秦允显偏头问秦溪常:“兄长,你有钱吗?”
秦溪常本欲转身上楼,闻言脚步微顿,头也不回道:“旁人的事与我们无干。”
见他要走,秦允显一时情急,一把攥住他的衣袖:“方才若不是他为我出头,就该兄长出头了。既然如此,这件事怎会与我们无关?人家帮了我,这份情总该还一还。”
说起来,当年困窘时,双正是他患难时所结交的朋友。如今,双正因为他的缘故陷入麻烦,倘若他不知情倒也罢了,可既然知道了,又怎能袖手旁观?
秦溪常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止住步伐,回眸时,那双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
秦允显猛然意识到失礼,慌忙松开攥着的衣袖。
忆及从前微服出游时,他每每见着新奇玩意儿便要买下,可一摸袖袋总是空空如也。于是一高一矮的两人就傻站在摊前大眼瞪小眼。本以为一次教训便能让他长记性,可他似乎天生对钱财没记性,无论出宫多少次,袖袋里永远空空如也。
久而久之,秦溪常便养成了随身带钱的习惯。
他深信兄长身上定然带着钱,但同时也清楚兄长的性子,决计不会帮助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不过,想想也是,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实在是力不从心再管其它。
“罢了。”秦允显低声轻叹。
秦溪常听出他话中的失落,心中微微一软,恍若看见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兽。静默片刻,他终是轻叹一声,自袖中取出一串金珠。
“先前在天凝裂,宫中所带金银俱无用武之地,只有偶尔下山历练时会用得着。”他执起秦允显的手,将金珠放入其掌心:“你入狱后,我返回伏阳城得匆忙,只随手带了这么些金珠串。若觉得不够,再到房中包袱去取便是。”
秦允显收拢五指,金珠上还残留着秦溪常的体温,心中不可思议,未曾料到秦溪常竟会同意。
那头吵嚷声不断。秦允显从中取下两颗,将剩下的还给秦溪常,急忙转身向那边走去。
此时双正已将一两银子扔在残破的桌面上,背好包袱和阔剑准备离开。掌柜只见一两银子,瞬间变了脸,撸起袖子说:“嘿!您这是要赖账不成?告诉您,您要是拿不出这钱,我就报官!您得罪了张公子,他定会向着我,到时候我一口咬定就是你砸的店,您不仅要赔钱,还要坐牢......”
“是吗?那你们能抓得住我再说!”双正自幼混迹市井,这等吓唬阵仗见得多了。反正他也没打算在大平多留,冷笑一声,抬脚就要往外走。
掌柜见过这少年的身手,他若真的想走,凭着这店内几个伙计的本事,还真拦不住。等报官回来时,人早就不见踪影了。
他拽住双正肩上的包袱,哭着说:“不成,不成啊少侠,一两银子真的......”
“不成也得成,反正我没——”
“这个够了吗?”
秦允显话音方落,二人同时回首,只见他掌心躺着两颗金灿灿的珠子,不过黄豆大小,上头却流转着夺目光华。
掌柜的眼泪还挂在脸上,手却飞快地松开双正,一把“夺过”金珠。他放在齿间用力一咬,确认无误后,顿时眉开眼笑:“够!太够了!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双正眼中映着那两颗金珠,口水不觉自嘴角流下。良久方回过神来,慌忙用袖子抹了把嘴,朝秦允显抱拳道:“多谢,多谢了。”
言罢,他又凑近一步,胳膊肘轻碰秦允显,又说:“不过你是傻,还是笨,这些桌凳怎会值两颗金珠。当然啦,观恩公气度面容,必是非富即贵,想必也不屑计较这些。咳咳,这个,恩公,我手头正缺钱,你还有金珠吗?洗衣擦地我什么都能做,你需不需要仆从,或是打手......”
秦允显眉峰微扬,唇角含笑,伸手轻拍其肩:“许久未见,你怎的也沾染了这铜臭之气了?”
回忆当初,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分明是连半个馒头都肯分给陌生人的赤诚之人。那时为他解困,所求的不过是几张街边油饼罢了。
双正盯着肩上那只白玉似的手,眉头渐渐拧起:“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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