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显淡然一笑,来到先前用饭的桌前。指尖轻蘸杯中残酒,在桌面苍劲有力写了“双正”二字后,这才回首说:“可记起了?昔日你大字不识,名字还是我教你写的。算起来,我也是你半个师父呢。”
双正紧紧盯着桌上的字迹,又抬头细看眼前这个清贵公子。记忆如惊涛拍岸,他忽然张大嘴,拖长声调“啊”了一声:“你、你是秦——!”
秦允显眸光一凝,抬手连忙掩住他的嘴,瞥向不远处正在收拾狼藉的伙计,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双正眼中惊诧消失,意识到现下不能暴露他的身份,缓缓点头示意明白。秦允显这才松开手,抬手示意往已收拾完好的一处而行。
两人抵达时,秦溪常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的到来。已经选好了一张桌子,独自静坐等候。还分别斟了两杯香茶,一杯被他轻握在手,正悠然品味。另一杯则放在对面,是给秦允显的。
“呃,这位是......”双正挨着秦允显坐下,只觉对面那人周身寒意逼人,不由压低声音,“你哥哥皇长孙?”
话音刚落,秦溪常将茶杯重重一放。抬眼间,眼中浮起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似在质问秦允显身边的陌生人——究竟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
双正脊背发寒,干笑一声:“你忘啦,我们还认识呢。十一年前天还没亮,我那破草屋门就被你一脚踹倒了。当时我还以为你是来找麻烦的,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没想到你冲进来后,直接抱住秦允显死活不肯松手,嘴里还不停地质问我是谁。那眼神可凶死了,喏,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秦溪常蹙着眉头,听他说完后似乎有点映像了。
那时秦允显执意闹着要去九汪县玩,却不料竟失踪。随行的侍卫遍寻未果,只得硬着头皮返回宫中禀报此事。当时已过了两日,在那样的天寒地冻,和到处恶人横行的环境下,他忧心如焚。最终求得太子准许,亲自带着玄青修士四处搜寻。
几经辗转,最终在一处破草屋里发现了人。小小的秦允显正蜷缩在发霉的草堆里,身旁还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小子。
正是眼前这个已然长大的双正。
“原来是你。”秦溪常眸光更冷,声音里凝着冰碴:“父亲曾说过,令则原本行事规矩,举止端正。可自从与你相处了几日,竟变得吊儿郎当,全然失了往日的规矩。这一切,皆是你的罪过。”
双正:“......”
不知身份时要砍他,知道了身份还是要砍他。这横竖都是一死,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秦允显深知自己的兄长素来不会说话,三言两句便会将话头堵得严严实实,令人无从接续。
这般僵持终究不是办法,他眸光微转,抬手轻招。正埋头拨弄算盘的掌柜见状,忙不迭推开小二,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来,腰弯得几乎对折:“嘿嘿,公子,您有何吩咐?”
秦允显淡然吩咐道:“备些上等香茗,再上几道招牌菜肴。”
掌柜眼中精光乍现,脸上褶子都笑开了花:“好嘞!公子稍候,小的这就去准备,保准让您满意!”说完,转身疾步而去,步履间透着几分殷勤。
待脚步声远去,又陷入一片沉寂。
秦溪常依旧没好脸色,目光落在与秦允显紧挨着的双正身上,沉得似有千钧之重。
双正脸上原本挂着的笑意也渐渐僵住。他是个话多好动的人,几次欲开口询问外间有关他们的流言之事。但偷瞥了一眼秦溪常脸色,心里莫名感到畏惧。只得将心中的疑问缩了回去,最终也成了无话的哑巴,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桌面。
秦允显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他心知双正满腹疑问,然而这潭浑水,实在不该让局外人蹚进来。
他目光微转,落在双正腰间那个磨破了皮的旧酒囊上,刻意岔开话题:“多年不见,你倒是褪去了当年那副邋遢模样。这酒囊一挂,倒真有几分江湖少侠的气派。说真的,若非你自报姓名,我还真认不出来。”
双正不以为忤,低头摩挲着酒囊,顺着他的话笑道:“说来惭愧,我其实不善饮酒。只是师父常说,行走江湖少不得酒囊相伴,这才将就着用来装水。装腔作势罢了,倒叫你见笑了。”
秦允显未曾料到多年过去,双正依旧如当年那般坦诚直率。正感慨间,小二奉上一壶新沏的龙井,茶香四溢。
他顺势起身,执壶斟茶,将一杯推至双正面前,眸中泛起回忆之色:“那年若非你收留,我怕是早已冻毙街头。记得那晚,你特意去大虎家借来棉被,自己冻得发抖却将被子全让与我。结果第二日,你便发了高烧。”
提及往事,秦允显语气中满是感激。当年双正因他而病,他只得暂缓寻人之事。又因为没钱给双正治病,只得在双正的朋友大虎引路下前往李家当铺,将父亲赠与的玉佩典当。
贴身之物虽没了,但好在双正身子骨强健,服了几日药便痊愈,否则他真会为此而愧疚终生。
双正端起龙井,鼻尖轻嗅,他从未闻过如此清雅的香气:“你还说呢,去报官那些狗官差见我们年纪小,以为是胡闹。倒是当铺老板眼尖,认出是宫中之物,转头就报了官。你被他们寻到后,原以为就此回宫,没想到因我生病竟留下来照顾我。说句实话,从小到大,还没几人这般真心待过我,那时我还挺感动的。”
恰在此时,掌柜领着伙计前来重新布菜。崭新的竹筷摆了三副,八珍玉食的香气顿时盈满店内。双正盯着那油光发亮的烧鸡,喉结不自觉地滚动,手中的茶盏默默被冷落在旁。
秦允显挥手屏退掌柜,自己却不动筷,唇边带着笑意说道:“后来我瞧着你好了,便跟兄长回宫了。半年之后,我又出宫去寻了你。可是物是人非,那草屋子早已倒塌,人也不见所踪。这些年,我也不间断寻你的下落,却丝毫无进展。现在你我重聚,能告诉我你到底去哪了吗?”
双正拾起筷子,不客气地吃起了菜,嘴里塞得满满的,艰难地说道:“你走后,没多久九汪县便开始重新整治了,凡是乞丐一律不给待。我与我的好哥们大虎被赶到别处去了。我们在兆州定原郡呆了一阵,可是那里闹饥荒,我们便逃荒往宣安郡方向去。”
秦允显点头道:“宣安郡的天凝裂是修行门派,弟子常会下山助人,你们去哪里的确是好的选择。”
双正筷子一顿,狼吞下食物,苦笑说:“饥荒年里,路边饿死的人成群,那些人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能做的出来。我与大虎在去往宣安郡途中遇到不少烧杀抢掠的土匪。他们见我们年纪不大,又是男孩,也不屑动我们。可是过路的女孩就遭殃了,她们不仅被抢食财,还任那些土匪欺负。”
“我与大虎看不过去,便上去阻拦。可人没救着,还遭到了拳打脚踢。我倒还好,大虎原本就染了伤寒,被这么不要命的一打,当天就熬不住了......”
说到此处,双正的声音忽然停住了。他低头看着碗里那块炸得外焦里嫩的鱼肉,目光渐渐沉了下去。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却始终没有夹起来。
半晌,他才低声喃喃道:“他最爱就是吃鱼了,那时候我们经常到下水去捉,捉得多了就分给和周边吃不上饭的人。定原郡翠山包花开的好,西湖浅,待饥荒过去了,鱼会又大又肥。我将他埋在那里,这样,他便能时时吃上鲜美的鱼了。”
“自那之后来我才发现,只有自己变得强,才能保护身边的人。所以我离开了天兆,走南闯北,到处拜师。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卫国遇到了现在的师父。他不嫌弃我的出身,教会了我许多,我很感激他。”
秦允显不愿气氛这般沉闷,转而问道:“对了,你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哦,这个啊,天兆之事一夜传遍各地。我身居卫国庐州乡下,赶集时听着你到处逃亡的消息,便回去求了师父算了一卦。得知你在大平这里,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找你,希望能尽些绵薄之力。”
外头都说秦允显为了权位,盗走天禄,残忍弑父。他当时还有几分怀疑,如今见他们兄弟二人挨在一齐,可见传闻终究是传闻。
秦允显闻言,不禁胸口一热。如今这般境况,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这个儿时故交,竟千里迢迢赶来雪中送炭。他感激道:“你素来重情重义,能得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之幸。只是......”
“打住!”双正知道他要说什么,翻了个白眼,不乐意说:“我双正虽不是什么人物,但朋友有难,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我那地儿虽然不大富裕,但衣食也算周全,你随我一道去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日后与他们算账也不迟。”
秦允显道:“实不相瞒,我打算留在大平为黄如骛治病。所以,不能跟你走。”
双正生于天兆,自然知晓两国血仇。原以为秦允显在说笑。可瞧着秦允显一脸严肃又不似开玩笑,于是搁下筷子,正了正颜色道:“你做什么,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也不好多言。只是身为朋友问你一声,这后果,你可担得起?”
秦允显沉默片刻,回答说:“自然。”
“罢了!”双正见他手上缠着的绷带,以为是逃亡时所留下的伤,心里更加坚定要留下了。
他一抹嘴上的油渍,忽地撸起袖子。从包袱里取出个紫檀木匣,匣面刻着繁复的云纹,“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我道行虽不算高,但会的东西可不少,我在这,或许能派上用场。”
木盒方方正正,有人的巴掌大,四四方方的上面刻着错综繁复的纹路,隐隐透出一股不简单。他放在桌上,轻轻一按边角凸出的疙瘩,里外三层六块交错的盒盖随之而开,里头露出了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双正得意地介绍道:“这叫‘万千盒’,是师父赠予我的宝贝。你可别小瞧这些不起眼的零件,它们可以根据需要临时组装出想要的法器。怎么样,厉害吧?”
秦允显看着万千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能预卜先知,又有这样不俗的法器,令师究竟是何方高人?”
双正嘴里“啧”了一声,似乎提起那人就火大。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就一个好吃懒做的臭老头而已……嘶,少打岔!我就问你,让不让我留下?”
秦允显蹙眉不语,心中并不愿。可还未等他开口,双正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抢先说:“算了,也不需要你的同意,我已经替你决定好了。你是知道我性子的,就算你赶我,我若想跟着,谁也拦不住。”
他忽然凑近,皮笑肉不笑道:“当然了,你要赶我,就是没把我当朋友。”
秦允显望进那双执着的眼睛,终是摇头轻笑。他执起酒杯,千言万语化作无声的动作。
双正咧嘴一笑,以茶代酒,与他轻轻碰杯,随即仰首一饮而尽。
秦允显刚抿了一口酒,便被那辛辣的酒气呛得连连咳嗽,白玉般的面庞顿时涨得通红。秦溪常眉头一皱,立即倒了杯清水递去,手掌轻拍他的后背:“早说过你沾不得酒,连米酒都能醉,何况这等烈酿?”
秦允显攥着杯盏咳得眼角泛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双正在一旁看得直乐,拍着腿笑道:“不行就别逞能,这百里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沾的。哎?说来也怪,你哥哥三杯下肚,跟个没事人一样。你是他弟弟,血脉相连,怎么半点酒沫都碰不得?”
这疑问不仅双正有,秦允显自己也常感困惑。父祖皆是海量,兄长更是千杯不醉,偏他沾酒即醉。后来他问过兄长和父亲才知道,他是随了母亲南门氏的天生酒量浅薄。
秦溪常瞥了双正一眼,目光似带着几分警告。双正虽不解,可眼神总觉得他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抓耳挠腮,将头偏向一边,不敢再多言。
秦允显摆手,喝干秦溪常倒的水,缓过劲才说:“无妨。看来此生是与酒无缘了。”
秦溪常淡淡道:“茶也好,酒也罢,不过是助兴之物。你能喝什么便喝什么,不必勉强。”
双正连忙附和说:“啊对对对,我也喝不得酒。茶就挺好,清心养性,比酒强多了。”
秦允显轻笑一声,外头的蝉鸣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夏日的燥热。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秦溪常道:“现下已是午时,相信不久宫里便会派人过来。到时我要入宫,兄长打算何时启程?”
秦溪常心如明镜。这些时日,店里那些看似寻常却久坐不动的客人,个个身手不凡,分明是宫里派来的眼线。他早看在眼里,只是念及秦允显昏迷未醒,加之对方尚无恶意,这才隐忍不发。
他淡淡道:“稍后我便启程。”
秦允显点头:“我这就去唤子逢,让他随兄长同往,也好有个照应。”
秦溪常却抬手阻止,语气平静:“不必了。子逢跟着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留下照顾你。”
他说着,目光转向一旁一头雾水的双正,语气陡然转厉:“既然来了,又是令则故交,便要在此好好护着他。若我在外得知他少了一根汗毛,唯你是问!”
双正闻言,当即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满脸不服地喊道:“你这人讲不讲理?我又不欠你什么,也不是你的奴才,凭什么这样命令我?”
秦溪常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起身走到秦允显身旁,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舍与担忧。他低声道:“令则,不管发生什么,切记以你的安危为重。若有任何变故,务必传信于我。”
秦允显点头道:“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倒是兄长,此番回去,一定要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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