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大平要比天兆热得多,店内也没个人怪冷清的。掌柜刚换了新桌椅,正趴在柜台上拨弄着算盘,‘吧嗒吧嗒’的声响在安静之下显得格外清晰。
秦溪常从楼上快步下来,身上没带什么行李。只在腰间挂着一把剑,神色匆匆,仿佛有急事在身。
掌柜正要打声招呼,人已经跨出了门槛,只留下一阵风。天气燥热,他拿起台上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瞧着一挪账本,叹了口气,正准备继续埋头算账时,店门外突然涌进了一群人。
掌柜抬眼一看,见是官府的人,赶紧放下算盘,堆起笑脸迎了上去:“哎哟,张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这天儿热的,小的这就让人备绿豆汤给各位爷消暑。”
带头的是一位身着官袍的老者,名张蒙,约莫六十来岁。此人正是新上任的宗正大人,同时也是张安的父亲。因为儿子在外‘名声显赫’的缘故,导致城中无人不识。
可笑的是,张蒙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年轻时随从东阳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被誉为“国之干城”。开国后封车骑将军,镇守边关数十载,令外敌闻风丧胆。也正因如此,他与妻儿聚少离多,只能通过家书了解儿子近况。
可是妻子在信中只挑好听的说,关于张安在外做的那些混账事,一概不提,张蒙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今年年事已高,从东阳惦念他的旧功,调回京都长衡城,任了个宗正的职位。
这职位看似显赫,实则不过是个管理皇室谱牒的闲差。
赋闲在家后,张蒙终于得空管教儿子。可惜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只懂得用军法治家。每每见张安不肯用功,便是一顿军棍伺候,直打得皮开肉绽。夫人心疼儿子,更不敢将他在外横行霸道的事如实相告。
至于那些被张安欺压过的百姓,既畏惧张蒙的权势,又怕张安报复,只能忍气吞声。是以至今,张蒙仍以为自家儿子是个饱读诗书、精通六艺的翩翩才子。
“不必了。”张蒙挥了挥手,声音粗犷。他常年在外风吹雨打,两鬓已夹着白发,皮肤黝黑,粗糙的手搭在革带上,显得威严十足:“那位生得极俊美的公子何在?”
掌柜一听不是为张安一事而来,暗松一口气。提到俊美二字,他脑中立刻浮现秦允显的样貌,忙道:“那位公子正在楼上歇息,小的这就去请。”
张蒙扬了扬手,示意他快去。自己则脚尖一勾,拉过一把椅子,掀起袍子坐下,静静等着。
烈日当空,街面上的青石板蒸腾着滚滚热浪,连平日里最勤快的小贩也都躲进了阴凉处。
秦允显登上张蒙备好的马车,车厢宽敞得很,即便叶晤与双正一同入内,仍有富余。
马车徐徐前行。秦允显挑开车帘,望着前方枣红马背上笔挺的身影,不禁想起了
坊间说书人常道,大平半壁江山的太平,全赖这位精通兵法、熟知地理的张蒙。如今亲眼所见,虽已年过半百,但从方才上马的身手来看,依旧矫健非常。
他心里冒出个念头,若要扳倒秦诸梁,此人倒是可用。
双正翘着二郎腿,斜靠在叶晤身上。他生性自来熟,见叶晤这般腼腆模样,顿时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一边把玩着叶晤的发梢,一边嬉笑道:“哎?方才你主子唤你子逢,你叫子逢?看着年纪不大,属什么的?你身上这是什么味,怎么和小姑娘一样香,是擦了什么香粉吗?”
叶晤方才从睡梦中惊醒,一睁眼就撞上双正那张笑嘻嘻的大脸,当即吓得从榻上滚到了地板上。若不是秦允显及时出言解释,他差点就要拔剑相向。待听闻要留在大平为黄如骛医治,秦溪常独自返回天兆的安排后,叶晤面上不显,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助大平?为何要助大平?助完之后又当如何?他虽理解秦允显的抉择,却不禁忧心日后该如何面对天兆的父老乡亲,将来若魂归九里,如何面对那些死在黄如骛手中的亡魂?
可眼下,他们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退路早已被悄然斩断。
双正是个热情的人,特别是对朋友的人。可叶晤是个慢热之人,对于双正这样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他实在喜欢不起来。然而,双正到底是他主子的朋友,他又不敢不敬,不过心中难生出敬重之意罢了。
叶晤抱着包袱,几乎要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向秦允显求助:“主、主子......”
秦允显放下帘子,轻斥道:“子逢面薄,你这般调弄他,倒像个登徒浪子。还不收了爪子坐好。”
“得得得。”双正撇了撇嘴,总算规规矩矩坐直了身子,只是眼中仍闪着促狭的光。
秦允显垂眸整理衣袖:“对了,稍后入宫你与子逢一道跟在我后头,莫要多看,莫要多言。皇宫不比市井,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若见大平国君,依我行礼便是。实在不会,跪下就成。””
双正一听,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是个深山野人,自由散漫惯了,平日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却要被束缚得像个木偶人,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他不死心地追问:“小声说话也不行吗?”
秦允显抬眸,笑得危险:“不行。”
几人正说着,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吱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三人同时感到奇怪,各自掀开帘子看去。
他们已经到了郊外,宽阔的石子路两侧绿树成荫。大片阴影之下坐着三三两两乘凉的人,手里摇着芭蕉扇,目光正往张蒙方向看去。
张蒙勒紧缰绳,马在原地来回踏步,蹄声沉闷。下方跪着的是一个矮瘦男子,一脸的苦相,麻屣鹑衣,绑踝的麻绳上沾着泥土还未干,像是刚从田间劳作归来。
“你是何人?”张蒙花白眉毛紧蹙:“胆敢拦本官的路?”
矮瘦的人满眼含泪,哭诉道:“张大人,小民曹晟。前些日子与家妹赶集时,令郎强掳了小妹去。这都五日了,小的去府上求了七八回,次次都被棍棒打出来。无奈,只能冒犯大人。望大人可怜小的,放了小民家妹吧。”
此言一出,那些乘凉看热闹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芭蕉扇交头接耳,时不时地投来异样的眼光。
张蒙面色陡变。他素来信奉“子不教,父之过”,可万万不信自己精心栽培的儿子会做出这等事。当即厉声喝道:“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胡言乱语!”
后头的侍卫赶紧上前,将曹晟死死按在地上。
曹晟一边挣扎着,一边哀求道:“小民不敢说谎,小民实属无奈!大人,求求您了,放了小妹吧!她一向胆小怕生,离不开小的!求大人开恩,来世,来世小的愿给大人当牛做马!!”
双正一拳捶在窗框上,木窗发出“咚”的闷响:“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头猪干得出强抢民女的事,他老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秦允显眉头微蹙:“张蒙戎马半生,这样的老将,一向重门风清誉。这人分不清场合,在众目注视之下张口揭穿他儿子的丑事,恐怕要惹张蒙动怒。”
正说着,那头果然响起张蒙的怒声:“荒谬至极!我儿自幼饱读诗书,岂容你这刁民污蔑!哼,你越级告状,便该受杖刑之责!来人。”
他猛地一挥手:“此人阻挠公务,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周围的侍卫得令,卷起袖子,立刻将曹晟拖到一旁拳脚相加。还在午休的百姓听到外头的动静,三三两两从屋子里探出头来,陆续聚集到路边看起了热闹。
曹晟被打得头破血流,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不止,声音却是铿锵有力,满是愤恨:“张大人!你身为朝廷重臣,儿子却四处横行,强抢民女。你不严惩,反存包庇之心,就不怕传到主上耳中?!”
张蒙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五十!”
侍卫们闻言,下手更加狠辣。一脚脚重重踩在曹晟的手腕和腿弯上,打得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双正实在看不去了,撂下帘子,拳头紧握就要起身冲下马车。秦允显一把拽住:“慢着,别生事!”
“你叫我看着这老匹夫草菅人命?”双正猛地回头,眼中怒火灼人。
秦允显凝视着挚友涨红的面容。心想双正一向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眼里容不得强者欺负弱小。若是自己不管,双正必定会冲出去,以他那只会动拳头的性子,到时候事情只会越闹越大以至于无法收场。
他心中权衡片刻,带着几分妥协说:“我去就是了。”
曹晟已被打得昏死过去,可张蒙却没有叫人停手的意思。棍棒依旧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每一声似乎都是冲着曹晟的性命所去。
秦允显行至张蒙马前,提醒说:“张大人,不论真相如何,若将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杖毙,知道的说是拦截之罪;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大人滥用职权包庇令郎,这反倒坐实了令郎强抢他人之妹的传闻。”
张蒙居高临下睨来,花白胡须气得直颤。
秦允显继续说:“大人乃国之栋梁,功勋卓著。若因这等小事闹出人命,反倒损了清誉。现下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倒不如将他暂且押下去,再仔细审问核实。若此人所言是真,便放了他的妹妹。若此人所说虚假,大人到时要杀要剐也不迟。”
围观百姓中已有不平之声,几个胆大的更是高声附和。张蒙脸色愈发难看,呵斥道:“本官如何处决,自有定论,何须由得你一个外来人多嘴?”
秦允显皮笑肉不笑,若非眼下还需借重此人,依着他的性子,早不给他面子了。不过张蒙身为朝廷重臣,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由自己这样的小辈出主意,确实面子挂不住。
于是,他语气改得谦逊恭敬了些:“大人海量,我相信必不会与我这样的晚辈计较。只是主上还在宫中候着,大人勿要为这等芝麻事而耽误时辰。”
张蒙经他这么一提醒,方觉被怒气冲昏了头,差点将此行的任务也忘记了。他急忙抬手止住行刑,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曹晟,吩咐跟前的人:“你将此人先带回府中,将公子也关起来。未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那人一点头,下了马,招手叫来几人将曹晟抬起,匆匆离开了道路。
秦允显向张蒙颔首致意,转身回到马车。
除了方才的事,路途倒也顺当。马车急行一阵,总算到了宫门口。三人刚下了马车,张蒙便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朱漆宫门“吱呀”洞开,数名宦官鱼贯而出。
所谓入乡随俗,秦允显今日特意换了大平装束。
大平的服饰与天兆截然不同。天兆的衣饰繁杂华贵,外氅厚重而累赘,上衣袖长至脚踝,下裳层层叠叠里外好几重。而大平的服饰则简练利落,外氅轻薄短至小腿,上衣的衣袖干脆改成了宽袖,仿佛专为习武之人量身打造。
秦允显一身鹅黄站在那儿,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本该英气逼人的装束,偏被他穿出几分温润如玉的气质,恍若九天武神临凡。
领头的宦官细眉翘指,手里把着拂尘,一眼便认出传言中的秦允显。他立刻弯下腰,满脸笑意:“奴才奉主上口谕,特来迎秦皇孙入宫。”
秦允显微微颔首,语气温和:“有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