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显对这位大平太子的印象,多半来自坊间传闻。
数十年前,大平正值国力上升之际,为与西南巴国缔结商约,年仅十五的太子从寅奉命出使。巴国地处半荒漠地带,气候酷热难当。从寅一路跋涉,吃尽苦头。抵达后非但未受礼遇,反在接风宴上遭遇刺客行刺,险些丧命。
事后巴国敷衍了事,连个交代都没有,甚至反咬一口,称若大平没做亏心事,刺客为何专挑大平的人下手?
从东阳震怒之下,当即断绝两国邦交。
自那场惊变后,太子从寅便深居简出,渐渐淡出朝野视线,有关此人之事几乎消失。
殿内落针可闻。从东阳已坐回凤榻。从庭鹤看向身旁的秦允显,眼中带笑,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却又觉得不妥,最终只是摸了摸鼻子,转头望向黄如骛。
不多时,殿门轻启,一道修长身影踏入。待宦官重新合上殿门,殿内又恢复了先前的昏暗。
那人头戴黑纱斗笠,纱帘垂至胸前,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隐约可见冷峻的轮廓。他步履沉稳地走来,腰间佩玉随着步伐轻轻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透着几分孤傲之气,令人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秦允显的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心中暗自疑惑:青天白日的,这位太子为何要遮掩得如此严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另有隐情?
从庭鹤连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秦允显也收起思绪,跟着行礼。
佩玉的声响戛然而止,太子在秦允显一旁停下。他稍稍抬眼,斗笠的一层黑纱之下的目光,落在了榻边的从东阳身上。随后,一道清冽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儿臣拜见父皇。”
这声音......
秦允显心头猛然一跳,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林中那个身着墨蓝衣衫的男子。
——是他?
可是很快,这个想法便遭到他的否定了。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白藏。堂堂的一国太子,肩负重任,不在宫中处理政务,研习治国之道。怎会亲自远赴他国,行此抓捕之事?这未免太有些不合常理了!
“免礼。”从东阳抬手示意,语气中仍带着不悦,似乎还在为方才宦官所言“尚在泰平宫休憩”一事恼火。但碍于他这个外人和要事在,只得暂且压下怒气:“召你前来,是有要事由你去做。”
“是。”太子低头淡淡回应一声,仿佛和他对话之人不是父亲,倒似君臣奏对。虽然从东阳没有细说,可他似乎了然于心,早洞悉此番召见之由。
他抬手轻取下了碍事的斗笠。殿中侍人皆是玲珑心窍,见状即刻趋前躬身,双手捧过斗笠。随后又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过程之中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从寅转过身,发冠玉珠轻晃,又向从庭鹤执礼:“二叔。”
从庭鹤察觉出从东阳的不悦,扇子在从寅肩头轻敲了几下,眼里带着几分调侃,仿佛故意提起此事,好让从东阳知道他儿子并未偷懒。他笑着说:“旬日不见,怎的又见清减?听闻你尚在休憩,可是昨夜又挑灯夜读?勤勉虽好,可若伤了根本,皇兄皇嫂该心疼了。”
从寅面无神色,语气平淡而恭敬:“侄儿谨记。”
从东阳闻得太子是因勤政致倦,那对霜染的眉头渐展。他略微点头,目露嘉许,好似在说,这才是大平太子该有的样子。就连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前几日交由你办的事,皆处置得当。”
从寅略一欠身,姿态恭谦自若,似已惯于此般谦抑。
从东阳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其它的。但目光真正落在从寅的身上时,却忽然停住了——他的这个儿子,无论学业德行皆无瑕可指。正因为如此,他突然发现自己能说能问的,除了政务便是政务。
而这些话,早已重复了无数次,连他自己都厌烦了。
从东阳索性算了,轻轻一挥手:“去吧。”
从寅垂睫敛目:“是。”
秦允显自始至终微微低头,听着这对父子之间简短而略显生硬的对话,心里觉得有些可笑。忆及先父,每每考校课业时,必先携他漫步庭院。或指点那初绽的海棠,或笑谈檐下新筑的燕巢,待他心神舒缓,方温声问起诗书功课。
他觉得这世间,再寻不出比父亲更懂得教养之道的人了。
忽然,一双玄靴踏入他的视线。
秦允显顿时蹙起了眉,原本平静的心绪瞬间被打破。
那靴面金桂缠枝,纹样精绣,与林子的白藏几乎如出一辙。就连那墨蓝的外氅边也是绣满盛开的金桂。
他猛地抬眼,几乎与从寅的视线同时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滞,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从寅那双褐瞳如深潭,不似那日灼灼,反倒透着几分疏离寒意。耳垂上的银珰在灯映照下泛着冷光,衬得他玉面如霜,俨然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
秦允显率先移开视线,也化作陌路之态。他身为异邦来客,若贸然开口反倒失了身份,索性沉默,静待对方先声。
果然,迫于情势,从寅终是沉声道:“要怎么做,此刻需得言明。省的待会渡灵力过猛,你承受不住。”
这话怎么听,都是讥讽他道行浅薄之意。
可秦允显分明听出了那话里压着的怨怼。这位太子殿下原是东阳高卧,好梦正酣,却因自己,被一纸诏令匆匆召来。故而心生不满,连该有的待客之道都没了。
秦允显轻笑一声,眼中浮起三分戏谑。他嗓音压得极低,恍若在说一桩只有彼此知晓的秘辛:“受得住,自然受得住。太子殿下的本事,那晚早就见识过了,猛不猛,你我心里一清二楚。待会儿,看着出力就成。”
从寅呼吸一滞,显然没料到秦允显胆子这样肥,竟然敢当着他父皇与叔叔的面开黄腔。就连方才波澜不惊与冷淡,一下子被击得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惊愕。
从庭鹤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手中折扇轻摇,笑意盈盈道:“看来,你们是不打不相识。年轻就是好啊,无需勾心斗角,也无阴谋诡计,碰一碰,双方便能熟络。”
秦允显顺着话锋接道,眼风却扫过从寅渐红的耳尖:“仲王说的是,年轻火气旺盛,打一架倒是没什么。若是个一窍不通,打了不该打的架。再日夜惦念着,那可就糟心了。”
从寅脸色难看,显然被这些话刺中了什么。
秦允显唇角微勾,转身朝黄如骛榻前走去。
从寅顿了顿,随即也跟了上来,单手起,指尖划出一道光圈,掌心径直贴上他的后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灵力如决堤洪水般倾泻而出,竟丝毫不加收敛。
秦允显身形微晃,险些失了平衡。好在他反应迅速,立即稳住心神,硬生生接住了这股凶猛的灵力。他面上不动声色,手中做法不停,甚至暗地里还捏了个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传声术。
“这样莽撞,太子殿下这是恼羞成怒了? ”
从寅脑中尽是方才的荤话,听到秦允显的声音,立即以传声术回应:“你这张嘴是不是没把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啊。”秦允显眼里带笑,声音却透着危险:“你不也一样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倒觉得自己还算厚道。至少我说的话伤不着人,殿下做的事,可是要命的。”
从寅眉头微蹙,连眉里那红色杂毛也跟着一动:“别绕弯子,说人话。”
秦允显依言而说:“好吧。那日在林中,殿下说要放我走时,我还当是发了善心。后来才知晓,你是要拿我至亲之人的性命,换我为你卖命。”
从寅语气平静:“知天命者顺天而行,方为清醒。天兆宫变,而大平皇后身中蛊术,普天之下唯你一人能解。这般因果,岂非天意?”
简而言之,所发生的一切皆是天定,和他从寅没干系。
秦允显将渡来的灵力在经脉中转了个来回,重新注入黄如骛体内。眼中笑意渐渐凝成霜色:“是了,都是天定。林中相遇是天意,今日并肩亦是天意。那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自然也皆是天定。”
从寅意识到什么,传来警惕声:“你想做什么?”
秦允显无辜反问:“我能做什么?”
从寅暗自思量。以秦允显眼下处境,确实翻不出什么浪来。
他心中稍松,警惕也随之放下几分,却没料到秦允显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大平的太子殿下居然也会撒谎,随口编个名字的本事当真是一绝。正巧,我有一只传信的灵鸟,至今尚无名字,不如由太子殿下赐个名?”
从寅:“白藏是我的字。”
秦允显在记忆中搜寻片刻,的确,从寅从未明言“白藏”是名字。他道:“是吗?既是你的字,为何宫里的人却不知?”
从寅不耐烦道:“少问有的没的。”
“好吧,我的错。”秦允显道歉得干脆利落,半点诚意也没有,他语气带着不悦又说:“可是白藏,渡灵力法子多了去,随便碰一碰搭个线,不论肩膀、胳膊,还是脑袋,当然——”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说:“你若喜欢,屁股也行。”
从寅传来一言难尽的声音:“你又胡言乱语什么?”
从方才起,那只贴在自己腰际的手愈发滚烫。平日里,他看似轻浮随意,实则极不喜他人触碰,尤其是腰际这般敏感之处。此刻,那只手贴在他的腰上,虽是为了渡灵力,却让他心中隐隐生出一股烦躁。
秦允显懒得再拐弯抹角:“太子殿下,摸得还尽兴吧?”
那头没了声。
秦允显秀眉蹙起:“冰魂素魄、纯正无邪的太子殿下,怎么突然哑了?”
片刻后的沉默,从寅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几分无奈与隐忍说:“你这样的人,认定了的事,说什么都是徒劳。你我皆是男子,既然觉得我在占便宜,大可以摸回去。”
秦允显怒极反笑道:“好啊,那不妨挑个时间,让我好好摸一摸太子殿下,什么地方都成?”
从寅未加思索,脱口问:“你想摸什么地方?”
这回换做秦允显没了声。
空气顿时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气氛。
从寅后知后觉,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不可描述的场面。脖颈瞬间红透,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颤。他又羞又恼,厉声道:“放肆!你竟敢这般戏弄我?”
“敢,怎么不敢?”秦允显眼中寒光一闪,指尖灵力暗暗汇聚于掌心,隐约透出一股潜藏?的凌厉:“我敢做的事,可多着呢。”
从寅闻言,立刻又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秦允显手上动作未停,垂眸看着掌心流转的灵光,语气平静却寒意刺骨:“殿下似乎很容易因我而分神,之前在林中是,此刻也是。你所渡的灵力,净解邪气不过耗去三成。如今邪气已除,也该清算你我旧账了。”
话落,秦允显手势骤变,灵力如潮水般逆着经脉倒涌而去。从寅猝不及防,被这股灵力震得踉跄后退数步,险些站立不稳。
“方才殿下论及天定。”秦允显转过身,微微一笑。继续利用传声术说:“却不知这一报还一报,是否也在天意之中?在林中,你暴露我的位置,害我落入秦诸梁之手。我受些皮肉之苦倒也罢了,可兄长贵为皇长孙,竟因我之故被秦雷那等宵小折辱,剑伤加身不说,还险些道行尽毁......此仇我一刻不会忘却,这一击不过偿还林中旧怨。怎么样太子殿下,你是顺应天意,还是反抗天意?”
从寅身为太子,下人见他战战兢兢,朝臣对他毕恭毕敬,偏生在秦允显面前屡屡受挫。林中那次被引物附身已够狼狈,今日竟还被自己的灵力所伤。这般荒唐事,前所未有。
从寅攥紧袖口,这事要是传出去,怕是要沦为整个大平的笑柄。
从庭鹤见他们事完,又瞧从寅脸色不对劲,连忙上前询问:“殿下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从寅余光扫过故作无辜的秦允显,为了面子,最终选择顺应天意,闭口不言。他对从东阳行了个礼后,从一旁的奴才手中取过斗笠,动作利落地戴在头上。黑纱垂落的瞬间,连带着将眼底翻涌的情绪也遮得严严实实。
从庭鹤望着从寅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一时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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