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显打小在宫内生活,里头一砖一瓦皆有讲究。再不济到了幽州光衢郡的江平阔,那里也是软红香土,高堂广厦。他听闻赤州以西的贫瘠,却不想竟凋敝至此。不止是房屋,更是防范。
今日来的是他秦允显,来日攻来的未必就不是它国。
这看似不起眼的边城,实则是直通天兆腹地的命门。如今这命门大敞,任谁都能来插上一刀。天兆这些年来外强中干,早不复当年盛况。自秦兆驰卧病,国力军备更是江河日下。
这般颓势,外人不知,大平更无从知晓。
而现在,这样破败的城门竖在这里,清楚写着天兆的当今情况。
张蒙看得真切,秦允显内心却是难受。
马蹄声惊破夜色,城墙上守夜的兵卒猛然惊醒。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拿着燃起的火把,待看清城下阵仗,竟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去寻边护使刘烩。
刘烩曾经是秦淮近身边的脚力,因武力过人,被举荐至兵部任职。他倒也争气,不出几年便擢升幽州万封郡边防使。奈何性情刚直,在官场上屡屡直言犯上,得罪了不少人。才导致后来被人弹劾,调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任边护使。
“逆贼!竟治了那妖后,勾结敌国来犯我天兆!”刘烩站在城墙上,因上战场时瞎了一只眼睛,蒙着眼罩,显得有些像野村悍匪。他指着马背上的秦允显说:“也对,这些年,太子待你不薄。你却为夺位弑主,这般狼子野心,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秦允显压下心中不快,抬眼细辨:“你是何人?居然认得我?”
“识得?如何不识!纵隔十余年,你容貌早已变化,可这双灰玉似的眼睛,我记得可是十分清楚。”刘烩掸了掸靠近胸前的石砖,道:“隆冬之际太子曾吩咐我搬来燎炉,中途因为雪滑摔了一跤。你膝盖高点,不知好坏拾炭往嘴里放,导致嘴巴烫伤,还惹得太子罚了我的月俸。那年我老母本就身染重疾,俸禄月月光,急需钱财医治。没了月俸,医师请不到,药也断了,母亲没撑过几日也就走了。”
那时秦允显年纪太小了,对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清楚,就连燎炉这件事也无印象。刘烩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知道,人各有命,要怨就怨自己命如草芥,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奴才。
这些日子,有关秦允显的流言甚嚣尘上。刘烩本来半信半疑,可眼下望着城下黑压压的军队,终于不得不信。那些压在心底多年的话,也忍不住一吐为快。
“先太子曾言,此生无愧天地,独负南门氏一人。”
南门氏是秦允显的生母,那时候刘烩刚调到秦淮近身边伺候,时常面着,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刘烩看着他说:“你那生母南门氏,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祸水。不仅与人私通,更与妖纠缠不清。太子初遇时,她已怀有身孕。见她孤苦,一时心软便将人带回宫中。后来,为了防止有人泄漏此事,太子还将当时在场的人召集,给了钱遣散出宫了。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南门氏临盆那日,流言四起。她受惊难产,诞下你后便血崩而亡。太子为此痛不欲生,常自悔当初不够狠绝,若早将知情人灭口,南门氏或许不会因此而死。也正因这份愧疚,太子待你,比亲生子更甚。”
双正‘啊’了一声,低声问秦允显:“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秦允显却只轻抚马鬃,笑意不达眼底:“信口雌黄。皇室血脉皆经滴骨验亲,我的的确确是太子之子,毋庸置疑。”
刘烩仰头大笑,独眼中精光暴涨:“南山金珠失窃一案可有听闻过?”
发生这件事时,秦允显尚在襁褓之中。后来年岁大了些,曾听奴才们提起过。那南山金珠乃邹国贡品,置于寝殿可生幽香明光,后竟不翼而飞。查抄之下,竟是太子两名心腹监守自盗。
盗取贡品乃诛九族的大罪,太子纵使痛心,也只得挥泪问斩。
“听过又怎样?”秦允显感到莫名其妙道。
“你以为金珠真的失窃了?”刘烩猛地拍击城垛说:“南门氏去世后,太子彻查泄密之人,正是那两名亲信!太子岂能容忍南门氏丑闻外泄?这才假托金珠失窃之名,光明正大处决二人!”
秦允显不以为意道:“简直一派胡言!且不言,你说的是真是假,单单从父亲以偷窃金珠之罪杀了两名亲信,便足以听出你在说谎!若如你所言,你也是知晓内情的人,为何还能活到今日?”
刘烩朝天拱了拱手,说:“蒙太子信重。”
“秦皇孙。”张蒙偏头对秦允显提醒道:“你的家事老夫不便参与。当务之急是攻下城门,切不可与其争执而错过时机!”
秦允显明白,又冲着城墙上的人道:“刘烩,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还没改掉!我听闻,当年你在幽州万封郡任边防使,同僚看你不过眼,三言两语相激。你就忍不住,当众造谣,指着人破口大骂!为此,你还被打烂了嘴,连喝余月的稀粥吊命。怎么,如今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再者,以你这张满是谎言的嘴,又是个暴脾气藏不住事的人,以父亲的性子,断然不会留你。好了,废话不多说,速叫你们太守开城门投降。否则我大军定要撞破城门,登上城墙,叫人踏过你的尸体!”
“叛贼,休想。”刘烩一挥手,城墙上立即出现一排弓箭手,齐齐对准城下。
箭如雨下。张蒙事先早有准备,排头兵身着铁甲铁盔,冲出箭雨,合成一股力,齐齐撞着城门。
一声声轰隆巨响打破宁静。
刘烩显然没想到大平的将士竟然这般勇猛,一时有些震惊。正当此时,耳边有传来划墙的刺啦声。刘烩望去,原来底下的人齐齐扔上来的飞爪勾,钩住墙岩,正顺着绳子往上爬。
沙耳郡少说几十年无战事。刘烩早听闻秦允显领兵从姚国攻打垌岘,却怎么也没想到,秦允显会铤而走险,攻打沙耳郡。
他事先没有准备。
这些弓箭手,也是他调到这里时,瞧着这些士卒整日醉生梦死,偷懒耍滑,特意安排演练重整军威。而今大平将士早已不似从前,身着甲衣,箭过如沙过,根本击不退,反而势气愈发猛烈。
张蒙喊道:“大势已去,挣扎只是徒劳,识相的,速传你们太守!”
刘烩不想放弃,可是这座城门似是纸糊得一般,压根禁不住半点攻势。眼看人就要攻进来,他一咬牙,抱着死战到底的决心,抽出剑来,对着城墙上早已吓得腿抖的城门兵说,“凡闯入者,杀!”
城门兵哪里还拿得动兵器,他们能被调到这里的,纯属就是平日不正干,混日子的,有怂胆的已经白眼一翻倒了下去。还有几分胆气的,抖着手说:“边护使,敌众我寡,您这样做,无非是要致我们于死地。不如禀报尚仁王,开城门投降算了。”
“你他老母的,”刘烩独眼充血,一剑刺穿说话的人,吼道:“谁敢畏惧,或逃,本护使格杀勿论!”
话是这般说着,有的人早就趁乱滚下了石阶驾马去禀报尚仁王了。
沙耳郡太守府邸很久没修整,不少门漆掉落,砖瓦裂开,显得有些破旧。尚仁王用完晚膳后,便早早已就寝。寝屋不大,陈设简单,季节还没过秋,本来还有点热,然而在这白热夜冷的边郡,夜间一旦开着窗户,那吹进的风直往骨头里钻。
尚仁王被冻得醒了,龇牙咧嘴抱着身子坐起。
他看起来约有二十五六,长相斯文俊俏,抬手举止颇有些文雅,不似普通的刻意做作,而是骨子里透着高贵的文雅。其实早在半月前,这里的太守便寿终正寝了,而他就是前阵子被秦诸梁刚“调”来的王,兼太守之职。
日头还挂在天边时尚仁王嫌热,命人把窗户打开,到了晚间竟然忘合上了。他对着门叫了半天也没人应声。这才想起来他嫌碍事都被赶走了,只好屈尊降贵自己下榻去合窗子。
谁知刚合上转过身,对面的门忽然被人撞开。
“尚仁王,尚仁王,大事不好了!”闯进来的身着铁甲,分明是守城门的士卒,他脸煞白的惊吓样似遇见鬼似的,不顾浑身血气,就滚到尚仁王的脚下哭了起来。
尚仁王收了脚,见他哭得不同寻常,也慌了:“怎么丶怎么了?”
城门兵抹了泪,带着哭腔说:“秦皇孙带着大平的人半夜袭来,攻势之凶猛,我们毫无防备,眼看要攻破城门闯进来了。尚仁王,您,您赶紧快逃吧!”
闻言,尚仁王魂也吓得飞了,身子晃了晃差点要倒下去。可回忆到秦皇孙三个字后,魂魄瞬间归位又回了一口气,急声问:“皇孙那么多,是丶是哪个秦皇孙?”
城门兵趴着捶地,恨声说:“还能是哪个秦皇孙,当然是那个逃到大平的秦允显啊!”
“是他!”尚仁王震惊万分,思索着踱步走到桌子跟前忽地用力地一拍,爽朗地大笑道:“好!好啊!”
城门兵目瞪口呆,眼泪凝在脸上。敌军快攻入城内,尚仁王不急反而大笑叫好,顿时还以为尚仁王被吓得疯了,趴着捶地哭得更厉害了。
尚仁王刚驾马到城楼下,便听得轰隆一声。
城门撞开,四面八方的兵器声与人声响起。刘烩领着一小群人马,堵在门口过道拼死抵抗。
尚仁王见状赶紧下了马,提起裳摆小碎步上了城楼。城墙上的兵正灰头土脸地拉紧弓弦,对准下方要射出去。尚仁王探出脑袋朝对着下方一排人头一声喝止,叫他们纷纷退开。
夜里风大,他站在城楼上衣袖乱舞,伸长脖子朝底下看去。
密密麻麻兵将紧挨着,少说也有一万人马,他用目光在万军之首的几名领将找寻,本来担心多年以后物是人非,却没想到马背上身着银甲的少年手握长剑,身姿容颜活似下凡的神仙,一眼便被吸引了过去。
“令则?”
尚仁王险些有些不敢认。他十八岁时,便被先主遣到封地,临别时秦允显也不过十四,算起来他们也有五六年没见了。那时秦允显面相还没长开,脸型轮廓柔和带着不少稚气更似小姑娘的好看。
如今彻底张开了,到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外表成熟的俊美,加身锐利的银甲,让整个人显得过分威严。若非瞧见那双灰绿色的眼眸,险些不敢叫出声。
“令则——!”
前头两方交战,秦允显愣是没听见。
尚仁王赶紧又从身旁的人手里夺过火把,像是扛旗的小兵卯足力气挥舞着手中的旗帜,还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呼喊。秦允显余光见得火光晃动,又闻得熟悉的声音,当即往城楼望去。
一男子冠玉加顶,身着金色便服,正兴奋地朝他挥手。
秦允显也认了出来,几乎是不可置信道:“小叔!”
这位尚仁王正是秦兆驰的老来得子,排行老三,也就是秦允显的小叔秦贞成。说起来还比秦允显的兄长秦溪常小上两岁,那时年纪还小住在宫里,他们二人时常黏在一起,不是赏花赏鱼,就是捣鼓一些乱七八糟类似琉璃江山的玩意。
秦贞成往往一高兴就忘乎所以赖在永安宫不走了,一住就是小半个月。每每嬉戏打闹,没一点没做长辈的样子。奴才私底下都说两人不似叔侄,更似亲兄弟。
秦贞成扔了火把,压下激动的心情,拂去掌心的灰说:“去,放他们入城。还有叫刘烩一干人等停手,若是不肯,就将他们一同捆了!”
“是。”几名前卫得令赶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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