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路行来,秦允显也见过不少大江的人,个个也算正常。唯独这汉子,模样实在古怪得紧,不像是天生的,整个人都透着股邪乎劲。
那汉子发觉秦允显正盯着自己瞧,立刻慌慌张张低下头,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转眼就挤进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秦允显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往腰间一摸,秦溪常临行前亲手给他的那只香囊,竟被摸走了。
叶晤连忙上前:“主子,您没事吧,可撞伤了?”
秦允显脸色微沉,摇了摇头:“无妨。只是皇兄给我的那只香囊,被那人顺手牵羊摸去了。”
叶晤一听,脸色一变,转身就要往人群里追。秦允显拉住他,目光扫过眼前摩肩接踵的人潮:“等等。那人多半误以为里头有值钱的东西。眼下人海茫茫,强追无益,反倒容易生乱。待会儿见了城主,提一句,请他帮着留意便是。”
叶晤觉得秦允显说的在理。正事要紧,不要为此耽搁了除铁骑怪。
这时,前方街口忽然一阵骚动。
只见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地分开人群,吆喝着将百姓驱赶到道路两旁,硬生生清出一条通道来。
打头的是个干瘦老头,在一众兵丁簇拥下,迈着四方步踱了过来。
此人正是崇和城主孙礼。
他年近七十,一张老脸皱得如同风干的橘皮,偏生两颊又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铁青色,眼袋浮肿下垂,眼珠子浑浊发黄,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被酒色掏空了精气神的颓败相。
一看便是纵欲过度,亏虚得厉害。
之前孙礼在府中“休息”好好的,便听有人火急火燎的禀报,说天兆珝王来了。毕竟这珝王的皇兄,说到底还与邹国国君有亲呢,可不能怠慢。因此他听闻后,连忙带着一批人过来亲自迎接。
此时孙礼身后跟着几个亲兵,还有个低眉顺眼的老仆,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镶金嵌玉的精致小茶壶。
原来这孙礼不知是年老体衰还是别的毛病,常年口干舌燥得厉害,离了水片刻都难受,因此这茶壶从不离身。
孙礼那双浑浊的老眼,一落在秦允显身上,顿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他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对着秦允显就躬身行礼,声音又尖又谄:“哎哟哟!这位风姿卓绝、气度天成的贵人,定是名动天下的天兆珝王殿下!老夫孙礼,有失远迎,万望恕罪!恕罪啊!”
秦允显面上不动声色,只略略颔首,算是受了这一礼。随即又一一介绍了身旁的双正与叶晤。
孙礼目光扫过双正和叶晤,只在两人身上停留了一瞬,便不甚在意地移开了。可当目光落到从寅身上时,他脸上那谄媚的笑意瞬间又堆厚了三分,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如今这天下,谁不知道大平国势如日中天?
眼前这位,可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大平之主啊。
孙礼立刻调转方向,对着从寅就深深一揖,腰弯得比刚才更低,嘴里迸出几句干巴巴的奉承:“哎哟,这位定是大平太子殿下。如此轩然霞举,风度翩翩,老夫今日得见天颜,真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呐......”
从寅最是厌恶这等官场里虚情假意的嘴脸,尤其孙礼这马屁拍得既没水准又透着股攀高踩地的劲。
他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打断孙礼的话,声音里透着不耐烦:“行了,这些有的没的就别说了。”
孙礼那满脸堆砌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他连忙干笑两声掩饰失态,手忙脚乱地从身后老仆捧着的精致茶壶里猛灌了几口茶,这才勉强稳住心神,对着秦允显等人更加毕恭毕敬地哈着腰。
“是老夫多嘴,失礼了,失礼了。各位贵人一路辛苦,快快快!请随老夫移步寒舍,咱们.....咱们府中议事,府中议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引路。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橘红的霞光也被深沉的靛蓝吞没。
城主府邸门前悬挂的灯笼,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昏黄晃动的光晕。一行人随着孙礼穿过几重庭院,在步入正院时,一棵形态怪异的歪脖子老树突兀地闯入视线。
那树早已枯死,枝干虬结扭曲,没有半片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在暮色中伸展,如同僵死的鬼爪。令人费解的是,这些枯枝竟被人精心修剪过,呈现出一种病态而诡异的“美感”,与这庭院中显得格格不入。
秦允显觉得奇怪,只是多留意了几眼,并未多言。
孙礼说着客套话,引着众人径直来到正厅。
这正厅极大,厅内陈设极尽奢华,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墨玉方砖,桌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打造,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器与瓷瓶。
然而,这片富丽堂皇秦允显早已司空见惯,他依序落座。
孙礼脸上堆着笑:“各位贵人一路颠簸,真是辛苦了,辛苦了。”
一名机灵的小厮连忙上前,为众人斟上热茶。这时,年岁稍长的仆人凑到孙礼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请示的意味:“城主,今晚您还去‘老地方’安歇吗?”
孙礼脸色一变,狠狠瞪了那仆人一眼,低声斥骂道:“狗奴才,没眼色的东西。贵客当前,胡吣些什么?不去了,让那些‘修士’今晚不必等了!”
仆人吓得一哆嗦,额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连连躬身:“是是是,小的糊涂,小的糊涂!”说完,慌忙退了出去。
坐在下首的双正,眼珠子一直好奇地跟着孙礼手里那小茶壶转。他忍不住开口问:“我说城主大人,你这小茶壶,看着可真够别致的哈。”
孙礼闻言,下意识地又抿了一口茶,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唉,让公子见笑了。老夫这身子骨不争气,也不知是怎么了,常年口干舌燥得厉害,片刻离不了水。这茶壶里的水啊,是救命的东西。”
双正一听,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嚯,那你这一天到晚喝个不停,尿岂不是也多得很?”
这话一出,厅内气氛顿时一僵。
叶晤忍不住扶额,连从寅的唇角似乎都抽动了一下。
孙礼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干笑两声掩饰尴尬:“咳,公子关注的点,果然异于常人。老夫都是一次只抿一小口,润润喉咙罢了,喝得少,自然也没有多少。”他边说边又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上首的秦允显适时地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回正轨:“孙城主,我等途经城南二三十里处,见有村落遭了铁骑怪毒手,村民已尽数罹难。当务之急,还请城主速速派人前去收殓尸首,妥善安置,以免滋生疫病。”
听到“尽数罹难”这几个字,孙礼端着茶壶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连连点头:“是,珝王所言极是。老夫这就派人去办。”
他慌忙唤来亲信,急促地吩咐下去。
秦允显端起茶盏,目光沉静地看向孙礼,带着一丝探究:“孙城主,还有一事不解。那遭难的村子离此城不过二三十里,为何城中却能如此安宁祥和,不见半点铁骑怪的踪迹?”
孙礼闻言,慌忙又抿了口茶,用袖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这才支支吾吾道:“呃,这个嘛......珝王有所不知。之前、之前抵御游怪的结界不知怎地破了,让那些游怪闯了进来。城中百姓性命攸关,老夫只能下令,将城里的游怪都驱赶了出去。哎......只是万万没想到,它们竟会在城外村落造下如此杀孽......”
话落,一旁的双正眉头倒竖,忍不住地一拍桌子道:“你这老头,既然把怪物赶出城去,就该想到它们会祸害城外百姓。为何不早作安排,通知村民避难?或者派兵护送他们入城?现在倒好,全村死绝,你一句‘没想到’就想推个干净?那些百姓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被一个年轻后生当众没礼貌地责备,孙礼脸上那点惭愧瞬间被恼羞成怒取代。他挺了挺腰板,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这位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本城主是这崇和一城之主,守土有责,管的就是这城内安危。城外村落自有其村长里正管辖,如何防护,如何安置,那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是他们自己不作为,结界破损,不及时修补才酿此惨祸。老夫如今派人去收殓尸首,已是仁至义尽,额外开恩了!”
他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仿佛那些枉死的村民,不过是咎由自取。
双正气得脸都红了,扭头看向秦允显,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你倒是管管这视人命如草芥的老东西啊。”
秦允显却依旧端坐如山,面上看不出喜怒。他缓缓将茶盏送到唇边,不疾不徐地浅啜了一口。
他心中清明如镜。孙礼固然冷漠昏聩,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是地方官吏根深蒂固的做派。自己身为天兆的王,在这邹国地界,对一城之主如何治理地方、如何划定权责,实无权置喙,更不宜强行插手。
纵使这“门前雪”下埋着累累白骨,只要那“霜”还没落到他秦允显头上,此刻,也只能暂作壁上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