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又冷了下来,只余火堆噼啪作响。
长乐手里那条鱼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她殷勤地递了过去,没话找话道:“小少爷,你们东海,平时除了设结界关凶兽,就没点别的娱乐?比如捞捞夜明珠、赛赛龙舟什么的?”
小少爷接过烤鱼,姿态优雅得像在品鉴御宴,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才纡尊降贵地开口,语气平淡:“东海有无趣事,与本少何干?本少明日便要启程去百斗森林寻几味灵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写满“好奇”的脸,刻意加重了语气,“那地方,毒瘴蔽日,魔兽横行,专吃你这种修为浅薄、还吵吵嚷嚷的小花妖。你若是惜命,便趁早回家去。”
谁知长乐一听“百斗森林”四个字,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堪比夜明珠,连手里的烤鱼都忘了啃,几乎要扑到火堆里:“百斗森林?就是我师傅说的长满了千年灵草、万年仙葩,随便挖一锄头都能刨出宝贝的那个百斗森林?!”
此念一出,方才的紧张慌乱便被一股更实际的盘算取代。
长乐眼睛微亮,却不是全然的跳脱,而是带着一种混合了精明与恳切的神色,双手合十,作祈求状:“小少爷!你看,我们此番相遇,定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你想想,前方若有毒瘴,我可为你净化开路,若有魔兽扑你,我虽打不过,但是我跑得快啊!最重要的是,你若是不小心缺胳膊断腿,或是中了什么奇毒,现成的灵药就在这儿!”
小少爷看着她那副“不带上我你就亏大了”的狡黠模样,又瞥了一眼她手腕上早已消失无踪的伤痕。
他极其优雅地吃完最后一口鱼,拿出雪白的帕子细细擦了擦嘴角,这才施恩般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本少此行是为正事,没空陪你游山玩水,更无暇照顾累赘。”
她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似在斟酌词句,随即又抬眼看向他,眸中闪着务实的光。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既能给姐姐找安神药,又能暂时躲开东海这烂摊子,还能顺便逛逛传说中的宝地,简直一箭三雕。
他姿态未变,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语气依旧是那份固有的淡然,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排斥:“……随你。”
随即话锋微妙地一转,带着点恶劣的趣味:“不过,你若非要自讨苦吃,硬要跟着,本少也拦不住。只是,若被魔兽叼了去,或是陷在毒沼里,休指望本少会救你。”
长乐心满意足地坐回去,拿起自己那条烤鱼啃起来,眸中闪动着计谋得逞的愉悦光芒。
小少爷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将目光重新投向跳动的火焰,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五月,风清云丽,天气和爽,帝都之内,一片喜色,仙族帝君墨霖的养子颂宇与妖族大帝姬永安婚期将至,仙族阵仗雄伟,前来下聘。
事情一出,不免让人忙得空不出手来,妖帝从云前脚才应付完一拨贺喜的仙君,后脚又迎进一队送礼的仙官,百忙之中,揪住了躲在殿中的永安,问:“长乐呢?”
永安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推开了她拿进屋的银簪首饰,扶了扶额角:“莫约是去给东海老君贺寿了。她说……先去探一探仙族这二位仙君。”
“东海老君?他和妖族非亲非故的,这鬼丫头,胡诌这本事真是信手拈来,哪需要她去东海凑热闹,”从云顿感头痛,颇是无奈,“她马上也要嫁人了,不来好好看看,日后怎能学到东西。”
永安将她推搡到门外,搭上她的肩膀,揉了一揉:“哎呀,姨娘,此事还早,阿乐贪玩,还不宜成亲。”
从云白了她一眼。
要说妖族与仙族的婚事,是一桩美谈,也是一桩奇事。
墨霖从前膝下无子,收养了羲恒长子,又收养了颂宇次子,而这个颂宇,恰好是个纯种的雪狐妖,仙妖两族联姻,永安为妖身,嫁给颂宇便是不二之选,至于长乐这个仙身,也是早早地就与这老来得子的宝贝疙瘩帝少江芜夜定下了婚约,结两族之好。
若问为何妖与妖,仙与仙才是良配,那便是祖辈人惨痛教训得来的结论了。
仙与妖的修炼之道不同,长乐与永安本生出来就被仙妖两种真气禁锢,修炼极难,幼时年纪还那么小,从云与丹姝一人为他们硬抗了一道天雷劫才打通了他们的神女血脉,四季这才有了春日。
这段往事,说来真是叫人又唏嘘又忍不住想骂一句“天道好轮回”。
两万多年前,仙族那位俊美无俦的帝君灼华,与咱们妖族集天地灵韵而生的御月神女桃夭,爱得那是轰轰烈烈,差点就把“族裔有别”这破规矩给踩碎。
御月神女嘛,大家都知道——执掌昼夜四季、潮汐轮转,月华精粹是她掌心的流光,妖族修炼、仙家施法,多少都得仰仗她指尖漏下那点儿恩泽,她若心情好,今夜月色便澄澈如练,照得修仙之路都平坦几分。
可坏就坏在,灼华后来遇见了太阳神女兰絮。
那位可是执掌太阳神光、主宰万物生发的至尊。
她若展颜,便是草木勃发、五谷丰登;她若蹙眉,则山河失色、大地枯焦。
两位神女,一御月,一执日,本是仙妖两界并立的至尊,却偏偏栽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
灼华这厮,贪心不足蛇吞象。
既舍不得桃夭的真率深情,又放不下兰絮的尊贵光华。他周旋其间,欺瞒哄骗,自以为能享齐人之福。
纸终究包不住火,桃夭得知真相那一刻,天地间的月色都冷了三寸。
更可恨的是,灼华非但不悔改,反倒撕破脸皮,扬言要桃夭率领妖族归顺仙族,助他一统三界。
昔日情话犹在耳,转眼刀兵已相向。
仙妖大战爆发,烽火连天,死伤无数。
桃夭亲眼目睹爱人背叛、族人惨死,两族数万年基业因一己私情而濒临崩塌,终是心碎神伤。
万念俱灰之下,她纵身跃入祭阵,以御月神女的本源神力为祭,强熄战火,护住了身后万千生灵。
兰絮目睹这一切,如遭雷击。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在无意间成了覆灭的推手,更间接逼死了一位至尊神女。
巨大的惊骇与愧疚淹没了她,她没有犹豫,追随桃夭而去,将太阳神女的全部神力散入天地,稳固了桃夭以命换来的和平。
世间仅存的三位上神,两位竟同日陨落,天地同悲,万灵恸哭。
至于这另外一位执掌生死的明神是什么人物,那都是后话了。
日月之光黯淡良久,那段时间,永夜长冬,草木枯焦,轮回几乎停转,依赖月华修炼的妖族更是苦不堪言。
桃夭早产生下的一双女儿,便在这片废墟与悲怆中,奄奄一息。
灼华到了此刻才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他为两个女儿取名“永安”、“长乐”,将自己无尽的悔恨与卑微的祝愿寄托其中,盼她们能摆脱父辈罪孽,永享安宁快乐。不久,他也郁郁而终。
灼华的堂弟墨霖继了帝位。
为维系那脆弱不堪的和平,便遵循旧约:让承袭太阳神女血脉的永安,许给二殿下颂宇,承袭了御月神女血脉的长乐,则定给了小殿下江芜夜。
丹姝曾与长乐粗略带过前尘缘分,但并未吐露过多。而看着长乐长大的那位五千岁就飞升成仙、却偏偏跑回青丘当土地仙的奇葩俞弛,这段往事,便是他一边骂着“灼华那个杀千刀的”,一边当睡前故事说给小长乐听的。
虽然桥段不如画本子写的那般精彩,但情到浓处还是令人觉得悲痛伤感。
长乐每每听闻,皆是声泪俱下,痛哭涕零:“不曾想,我的先人竟是这般痴情的种……想来,我也是一朵痴情的芍药花吧……”
而当这时,永安便会安慰她:“母上与祖上皆是痴情之人,阿乐可莫要受这等苦,好好做一朵无忧的芍药花吧。”
于是,长乐便将这“无忧无虑”的日子,轰轰烈烈地过成了“无拘无束”,乃至“无法无天”。
百斗森林的风带着沁人的凉意,簌簌掠过树梢。
长乐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眸中闪着期待的光。
姐姐永安近来睡眠不安,若是能寻得几株安神养魂的仙草,这趟冒险便算值了。
虽说自幼在青丘野惯了,上山下河无所不为,但百斗森林这等凶名在外的地界,她还是头一遭来。
同行的那位小少爷,更是她平生所见最闷的一块木头——一连几日,除了偶尔会因为害怕往他身边躲难寻求庇护,便接触不太多,且十有**会换来他一句嫌弃的鄙夷之声:“麻烦离本少远些,男女授受不亲!”
在狐狸堆中待久了,她深信狐狸同她所讲的不要脸法则,不过这个“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是凡人拘于俗世的表现,凡人的礼法规矩于她这株仙芍而言,简直如同夏日的露水,太阳一晒就没了。
她暗搓搓下定决心,定要叫这矜贵的小仙君好生见识一番,什么叫不要脸。
一路逛来,不料这林子实在是大的很,走了许久,从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也没看到个可观可叹的景或是个有趣解乏的人。
正兴致盎然地踩着被月亮照出来的小少爷的影子,前方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猝不及防撞上了他硬邦邦的后背,疼得她揉了揉鼻子,还来不及抱怨,小少爷当即将她一揽,侧身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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