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椒苏木折俸……”辛无咎眼角微微抽搐了下。
倘若他没有记错,胡椒苏木折俸事件,当属褚知远职业生涯的第一道滑铁卢。
《晏史》有载,明睿二年秋,太仓银告缺,内阁晓谕户部下发咨文,宣告当月京城文武衙门官员的俸禄,全部改以胡椒苏木支付。
翘首盼了几月的月例银就这么成了堆香料木头,就算是根棉花条,也难免蹭出火星子来。
好在内阁调度得当,协调了京中大小商行,说好按顶格价收购官员手里的胡椒苏木,京官们满肚子怨气总算勉强压了下去。
没成想就在折俸施行的首日,储济仓外几名军曹寻衅滋事,引发暴乱。有储济仓文吏在推搡中不幸遇难,眼见闹出了人命,京城官场忍耐多日的不满顿时如火山爆发。
内阁沦为众矢之的,弹劾的奏呈雪花片似的飞向武英殿,以外戚为首的一干言官以吊唁为由,明里暗里,口诛笔伐。明睿帝在如此浩大的声浪下不堪重压,下旨褫夺褚知远对户部的分管权。
自此,本就疲软困顿的大晏财政愈发混乱,终致山穷水尽,民不聊生。
“即刻传首辅进宫,在朕见到先生前,谁也不许擅自处置那封奏折!”辛无咎急迫地催促。
来人脸上却显出几分迟疑,辛无咎眸光一暗:“朕说话是不好使了吗?”
那人径直跪倒在地,道:“回皇上的话,首辅的折子在呈送武英殿前,先一步送到了启康宫,太后老人家刚刚颁下懿旨,允准首辅奏请,批文业已发还内阁。”
辛无咎猛然转头,尤酢正自好整以暇地抻着袍袖,见皇帝看过来,连忙作出一副恳切之态:“皇上恕罪,非是奴婢擅作主张,实在是京官们的抱怨声太大,传进了太后的耳朵里,她老人家问起,奴婢不敢不如实回禀呀。”
辛无咎望着那双明明带笑,却犹似泛着磷光的森森窄眼,后背不由自主地腾起股寒意。
尤酢笑容愈发殷勤:“恕奴婢直言,先帝临终前曾有遗诏,皇上年纪尚轻,朝政上的事可同太后与首辅商议着办。眼下京中物议如沸,太后从善如流为君分忧,皇上该高兴才是啊。”
辛无咎没言声,凉意逐渐凝成坚硬的冰霜,悄然爬满眼底。
“阿姊,我看你是昏了头,胡椒苏木折俸是个什么鸟章程?褚知远敢提,你也真敢答应!咱一月俸禄才几两银子,现下都要换成屁用没有的烂木头,你叫咱全家老小喝西北风去。赶明儿我就把咱后宅花园清理了,什么这花那花的,统统铲掉!”
启康宫,晋安坐在太妃榻下首的官帽椅上,一径絮聒不休。
晋太后拨开茶面的浮沫,一挑秀眉,头也不抬地问:“你铲花做什么?”
晋山忿然道:“铲掉种菜呗!太后娘娘这道旨意一下,咱这天字第一号的皇亲国戚,怕是明日连买菜的钱都没得了。”
“胡闹!”
晋太后将茶盏顿在小几上,耳畔东珠随着倾身的动作剧烈摇晃,晋山一激灵,霎时闭上了嘴。
“你也知道自己是皇亲国戚,为了区区几两银子,脸面都不要了。这么喜欢种菜,索性官也不要做了,赏你三分良田,回去做你的庄稼汉好不好?”
晋太后今年三十有一,眼角已有掩饰不住的皱纹。她是穷苦田户出身,当年凭借姣好容貌入了先帝的眼,跟随夫君南征北战,早已练就了远超旁人的眼界与心志,举手投足间尽显雷霆气质。
饶是目中无人惯了的晋山,到了这个长姐面前,也不自觉放低了姿态。
见晋山哑火,晋太后略微缓和了神色,道:“你与爹只顾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怎么就不知道放眼长远。先前信了旁人挑唆,没的搅出什么跪谏风波,结果怎样?偷鸡不成蚀把米,平白背个驭下不力的罪名。而今吃一堑却还是没长进,为了三五两银子就跑来哀家这里闹腾,也不嫌丢人。你想对付褚知远,光知道用强,岂不闻蓄之既久,其发必烈的道理?”
晋山呸掉嘴里的茶叶末,闷声说:“什么蓄……什么发?”
太后微窒了一下,被气笑似的弹了弹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从褚知远继位首辅以来,刷新吏治,整肃贪墨,手段之激进,把上京官场生生变成一个炸药桶,只需要一点子火星,就能彻底引爆。”
晋山听得似懂非懂:“阿姊同意褚知远在上京施行胡椒苏木折俸,就是为了点燃这个炸药桶?”
太后:“哀家的这道旨意,不过是把火药桶压得更实些,至于那颗关键的火星子——臻儿,让你物色的人都找好了么?”
叫“臻儿”的宫女回:“太后娘娘请放心,姚侍郎一切已经安排稳妥。”
到了一日之间礼佛的时辰,小宫女捧来清水,晋太后净了手,拿绢帕将指缝里的水渍慢慢擦拭干净,方接过臻儿递来的檀香,举手加顶,拜了三拜,把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佛像前,再抬头时面色无澜,一双美眸却迸射出精光。
“当年先帝被排挤出京时,是哀家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宣宗崩逝,储君之位悬而未决,也是哀家陪着他,从各路藩王中杀出一条血路。如今的辛晏江山,有一半是哀家的功劳,先帝临终前命哀家与内阁一同襄佐新政,谁若想假公济私动摇我晋氏根基,就是枉顾先帝遗诏,哀家断不容他!”
***
储济仓位于上京城东的帽儿胡同,平日里人迹罕至门可罗雀,今儿可是热闹非凡。
仓前的空场子上横七竖八挤挤挨挨停满了骡马板车,携筐带担的挑夫混杂其间。临近仓门的木栅栏后,乱哄哄站着一帮人,有身穿戎装的军曹武弁,也有头戴乌纱的低阶官员,吵嚷声、叱骂声交织成一片,守仓小吏费劲巴力地维持秩序,嘴里喊着别挤别挤,只可惜压根没有人听见。
与储济仓门前沸反盈天的景象不同,斜对面的一间茶楼三五客人散坐,伙计踩着门槛嗑着瓜子,冷眼看这帮昔日里的官老爷为了谁先来谁后到,谁家骡马插了谁家毛驴的队争得面红耳赤,不以为意地朝旁边啐出口瓜子皮。
“伙计,添茶。”
伙计把剩下瓜子往兜里一揣,拍了拍掌心,麻溜提壶给正对门的客人把茶杯斟满,笑着寒暄。
“看二位爷的气质谈吐,不像是咱们小老百姓,该不会也是来排队兑付的公门中人吧?”
腰悬招文袋的青衣公子闻言只是默默,倒是一旁的竹冠郎君小口啜着面前的杏仁茶,噙笑说:“我二人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一早听说这家店的杏仁茶做得地道,为饱口福特地来此,没成想就遇见了这种大场面。”
伙计“嗐”了声,“这算什么大场面,真正惹火的瘟神还没来呢。”
青衣公子问:“瘟神,你说的谁?”
“还能有谁,兵马司的那帮军爷呗!雁过拔毛的主,平日里行例钱收到手软,一点亏都吃不得。要我说储济仓这帮文吏碰上他们,真是秀才遇上兵。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第一天就把这些军职衙门拢到一起,不是擎等着鞭炮掉进火堆里,一点就着么。”
他意识到话多了,作势轻拍自己的嘴,“瞧我这嘴,也没个把门的,让二位爷见笑了。这位爷喜欢杏仁茶,我让后厨再给您上一碗。”
竹冠郎君好脾气地说:“有劳多加一勺蜂蜜。”
伙计应声去后,褚知远用勺剐干净碗底最后一点汤羹,“传闻中帽儿胡同的杏仁茶,果然不同凡响。”
鹿琢玉今日一反常态地沉默,褚知远唤“谨行兄”,“你怎么了?”
鹿琢玉啊了声,如梦初醒,“你可听见他说的了?”
“嗯,杏仁茶里足足添了一倍的蜂蜜。”
“谁问你这个了?”鹿琢玉瞪眼,“今日来兑换俸禄的都是军职衙门的人,以这些莽丘八的火爆性格,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可不好收场。”
褚知远:“依谨行兄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鹿琢玉瞟了眼人满为患的广场,眼底闪过一道犹疑,捺低声:“尽快调一列锦衣卫来,以防有人借机生事。”
上一世,鹿琢玉也是这样劝自己的。
褚知远搁了勺,在回甘里叹息:“好久没这么痛快吃一碗甜汤了。”
鹿琢玉一怔,神情变得些许复杂。
鲜有人知,大晏首辅褚知远祖籍广东,素喜食甜。鹿琢玉初入翰林院,曾在褚家小住过一段时间,对他的口味多有了解。但从登阁以后,深谙“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道理的褚知远,人前总是克己自持,从不轻易表露好恶。
仔细回想起来,鹿琢玉仿佛真的很久没在褚知远的餐桌上看到类似甜汤的东西了。
褚知远看他一眼,说:“这些人本来就对皇上与内阁不满,若再看见锦衣卫在,只当是防贼一样防着他们,岂不更火上浇油?”
正议论着,队伍末忽然起了一阵骚乱,只见一帮军吏簇拥着什么人,态度蛮横地挤掉排队官员,大喇喇站到栅栏前。
鹿琢玉皱眉细看,来人生得五大三粗,面膛黝黑,一双蚕眉紧压在两只鼓眼之上,两耳招风,上唇翻翘,活脱一只形容丑陋的黑猩猩。
他脚蹬一双黄绫抹口的黑色皂靴,身穿金紵丝质地绣着熊罴的五品武官官服——单就这身打扮,就知此人大有来头,照规矩,金紵丝的面料只能是一二品武官才准予使用。
鹿琢玉乍只觉此人眼熟,直到听见有人喊他“童爷”,不觉惊疑:“怎么是他?”
褚知远眸中消了笑,只剩冷冰冰的注视:“不是这个刺头,怎配做点燃炸药桶的火星子,谨行兄且看,好戏铺垫这么久,终于要开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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