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入夜连声虫鸣不闻的御花园,今夜却比朱雀大街还要喧沸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宫人和侍卫三三两两站在一起,围着假山前的空地有说有笑,时不时爆发阵阵喝彩声。
褚知远勒令小火者不许声张,走近了发现,人群正中那个把绣春刀耍得虎虎生风,腾挪间不忘给一旁的貌美小宫女抛个媚眼,举手投足都写着“风骚”二字的青年将军不是别个,正是近来颇受皇帝赏识的朝堂新贵,锦衣卫都指挥使沈元畴。
指挥使大人舞得兴起,全没有留意到站在外围的褚知远。首辅大人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压着怒气问望风的小火者:“沈元畴在宫里这般喧哗,皇上可知情?”
小火者欲言又止地瞥了眼假山后,“皇上他……”
褚知远会意地看过去,听见几个稚嫩的嗓音七嘴八舌地喊,“万岁爷,高些,再抛高些!”
“都瞧好了!”明睿帝爽朗的声音传来,跟着听得一阵嗡嗡鸣响,咻的一声,假山后叫好欢呼声响成一片。
褚宁看首辅脸上俨然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试探地问:“奴才去为大人通传一声吧。”
褚知远眸底生冷,道:“你去,只会扰了万岁爷的雅兴,还是不谷亲自去请,方显得郑重。”
话这样说,心底终究难掩失落。
此前种种,到底给了褚知远不切实际的希望,以为重来一世,朽木或许还有重塑的可能。现在看来是他天真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不知道自己先前还在期待些什么。
褚知远绕过突出的块岩,就见辛无咎站在空地上,龙袍下摆掖在腰间,袖子挽至手肘,正兴致勃勃地扯动着一只风葫芦。
这是上京时兴的一种玩具,两个空圆盘以葫芦腰轴相连,边上留缝,旋转起来会发出悦耳的鸣声,故又叫空钟。
辛无咎手里的这只是单钟,只有一头有圆盘,两档绳槽,一头重一头轻,抖起来极难平衡。
辛无咎却仿佛如鱼得水般,手臂力道把控极好。风葫芦急速而平稳地爬升到齐腰位置,他猝然抬高右臂,左手同时极精准地向下一压线,风葫芦似被点了一下,离开抽绳朝斜里蹿飞出去。
“啊——”围观的太监宫女低低发出一声惊呼。
辛无咎紧盯着风葫芦飞出的方向,上身微向前倾,把臂往回一搂,圆盘又被轻轻巧巧带回身前。
一整套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漂亮利落至极。在场宫人都是年纪轻轻的半大孩子,头回见这么俊的身手,一个个眼里往外迸出崇拜的光,忘乎所以地拍手雀跃。
“万岁爷好厉害!好厉害!”
辛无咎收了抽绳,抬头看过来,刚好与褚知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先生……”辛无咎一愣,跟着眉眼俱扬,快步小跑过来。
他额间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笑着问褚知远:“先生来怎么不令人通传一声,站许久了吧?”
碍着四周宫女太监都在,褚知远不好发作,只低沉着嗓音道:“臣往武英殿为皇上讲晚课,不料殿中空无一人,闻声一路寻来,因担心坏了圣上雅兴,这才没有叫人通传。”
在场不少人都听出首辅的语气不善,心知入夜喧哗坏了宫中规矩,大气不敢喘一下。
偏偏二两酒下肚诗兴正浓的沈指挥使对眼前情势一无所觉,刀口回收,贴紧手臂内侧,屈指“铮”地弹响。
“且看那迎面走来俏郎君,风流慷慨煞惺惺......”边唱边不忘朝这边故作潇洒地一挑眉。
辛无咎:“......”
宫人们:“......”
空气像是凝固住了,辛无咎清了清嗓,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今日秋社,朕听闻民间有闹秋的习俗,便想着与民同乐一回,谁想一时纵情忘了时辰......这些宫人侍卫都是朕强行拉来的,不干他们的事,先生勿怪罪。”
“原来皇上还记得宫中起居定省皆有成例。”褚知远稍稍提高了音量,“那您可还记得每日戌时过半,是您上晚课的时间?又可还记得,自身的课业已荒废多久?”
这些话一出口,褚宁心底一沉,顿感大事不妙: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小皇帝天资聪颖却不喜读书,比玩心更重的是满身反骨。
以前先帝在还有人能镇得住他,从他登基之后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谁规劝就罢谁的官,若非首辅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只怕也早被小皇帝当成肉中刺给拔去了。
眼瞧着兵谏风波才平息没多久,首辅又不识趣地撞到枪口上来,褚宁真是为自家大人狠捏了一把汗。
“终须共你同鸳偶,事到头如今不自由……”一片死寂里,沈大人催人尿下的歌声再度不合时宜地传来。
褚宁一把捂住他的嘴,顺手卸了他怀里的绣春刀,扔给旁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的小太监,道:“没看见沈大人醉得不轻吗?还愣着干什么,扶他下去更衣啊。”
小太监接了刀,看了褚宁一眼,恍然大悟,赶紧上前架住沈元畴的胳膊,“奴婢们这就扶沈大人下去休息。”
周遭宫人一哄而散,只余君臣二人面面相对。没了旁人在场,褚知远的怒意不再遮掩,蔓延到眉梢眼角,辛无咎看着他,问:“先生是生气了吗?”
明明熟谙小皇帝的脾气秉性,也知这一劝,必然又会加深师徒间的嫌隙。
然而褚知远指尖轻搭在袖口的竹叶绲边,眼帘微微垂下,再抬眸时字字清晰:“皇上饱读圣贤书,当知玩物与丧志从来都是一体两面。德宗每旦视朝,奏事毕,即至武英殿,与诸臣讲论经史,夜分乃寐,勤政至此,方有后来的隆安之治。皇上承继先帝江山,不敢说夜半不寐,卧不安枕,也该常忧民生之多艰。而今国库亏空,南忧北患竟日未绝,皇上不思振兴国祚民生,却一味只沉迷玩乐,如何对得起先帝对您的殷殷重托?”
闲云蔽月,光线变得昏沉,枝桠投下的暗影化作皇帝眉宇间的阴翳,他面容不清,喜怒也随之难辨,静默间褚知远隔着衣料攥紧了袖底兵符。
“先生要朕心忧天下百姓,为何却看不见东西六宫的子民?”半刻,辛无咎平静地开口。
褚知远一愣。
辛无咎向前走近两步,踏出阴影才发现,他脸上并无生气的迹象,目光坦荡得近乎澄明:“秋社节不止为祈风调雨顺,也是族人相亲阖家团圆的日子。而我朝宫人一旦进了宫,注定与家人亲族无缘,逢年关、万寿等大节日,兴许还能休沐一日,热闹热闹排解愁思。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明明思家心切,却还要强打精神伺候,实在可怜。方才那批宫女太监里,不少是才进宫没两月的新人。朕想着与其让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伺候,不如放他们痛痛快快闹一晚。宽严相济,方为驭民之本,这也是先生教我的道理啊。”
褚知远目露怔然。
换作以往,他一定认为这只是小皇帝为贪玩找的借口。但现下,对着那双赤忱到好像汪了一潭湖泊的眼睛,褚知远什么质疑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就当此时,一个小小的人影蹑手蹑脚从园门外折回来,刚靠近假山,褚知远目光的遽然而至。那人影被吓住了,怯生生指着首辅脚边:“那,那是俺娘进宫前送给俺的......”
褚知远低头,原是一只做工不甚精巧的风葫芦。
看着眼前满脸惶恐,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小太监,褚知远眸光忽闪,稍顿,向侧旁让开一步。
那孩子抱起风葫芦一阵风地去了,褚知远思忖的目光良久方回,不经意划过辛无咎臂间的空钟。
倏忽一凝,“这是?”
他神情有些恍惚地伸出手,辛无咎不明所以,把空钟往前递了递,褚知远却停住了。
“皇上还留着?”
“留......”辛无咎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圆盘内侧十分不起眼的地方,用小楷刻着一行字,“赠吾徒阿咎”。
不是吾皇,不是圣上,而是“吾徒”。字体秀中藏锋,与《货殖列传》下的批注如出一辙,只是回笔处更多了一丝温情意味。
这只风葫芦是辛无咎无意间从博古架的暗格里发现的,存放妥帖,足可见主人家的爱惜。辛无咎没多想,更猜不到这么不务正业的“玩物”,竟是向来出自正襟危坐的帝师之手。
见褚知远久久回不过神,指尖不即不离地悬在那,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样子,辛无咎心念微动,道:“从前许多事,其实朕……”
不过几个呼吸间,褚知远的神色便恢复如常,他到底没碰到那只刻着“吾徒”的风葫芦,也没有容辛无咎把话说完,手落回身边时有几分颓然,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本该皇上今晚完成的功课,臣希望明日一早议政时可以看到。”
辛无咎:“可是明日休沐……”
褚知远抬头看了他一眼,辛无咎悻悻然耸眉:“知道了,先生。”
一钩弦月悄么声从云堆后探出头角,月光筛过树桠,疏疏落斜打在褚知远的肩上,头脸。他被月光清照的半副眉眼依旧冷硬,匿在昏暗里一直紧绷的唇角却无声无息地舒展开。
临出门前,辛无咎突然叫住他:“先生,你会玩风葫芦吗?”
褚知远站定,良久道:“很多年前的事,臣已不记得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茕茕身影被月光拉得好长好长。
回到马车上,褚知远依旧表现得很沉默,褚宁只当他还在为小皇帝的不思进取生气,理了理被沈大人揉得乱七八糟的衣领,什么也没敢多说。
忽然间,“阿宁,你说我是否有些太不近人情?”
褚宁挽缰的手微顿,瓮声说:“先生心怀大义,不得已舍弃私情。”
褚知远无声一哂,嘴角扩开的弧度尽显怅然,他侧首透过车窗,望见了孤悬在宫檐一角的弦月——
“先生,先生,这风葫芦究竟如何玩?”
“先生,你会玩风葫芦吗?”
“先生好厉害!......”
“玩物必定丧志,但此物非彼物。只要殿下用心背书,臣明日再教您抖单钟好不好?”
“先生说的,不许反悔!”
“臣永远不会欺瞒殿下。”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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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宽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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