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在和园的小桥那边散步,歌舞伎演员平野三郎先生叫住我,说他们列出了从古至今最优秀的艺伎小姐们。我看了名单,姐姐的名字赫然在前列,而我的名字紧随之其后。
我疑心是他们弄错了什么,我与姐姐,就是鱼目与玉珠。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被与她相提并论。惭愧之余,忍不住写些什么来怀念,才疏学浅,仅资一娱。关于文中某些超出常理的部分,也就请您当成一个妇人家的胡言乱语吧。
那么就让我着笔于一个寻常的夜晚,开始对往事的讲述吧。
在柳井置屋所在的那条街前,姐姐停住了脚步。
“蝶羽美,夜色太深,不便打扰,那我就回去了,代我向妈妈问好。”
我应了声,看她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飘着小碎步走向置屋。
“妈妈,我回来了。”
“蝶羽美,今晚宴会上你见到红蝶了吧,她英语说得怎么样了?”妈妈听到响动,急忙出来,关切地询问起她的摇钱树。
抱着替姐姐开脱的心理,我脑子里努力回想从姐姐入场到宴会结束所说的每一个字,发现别说是英文了,连个舶来词汇都没有出现,全靠我做中间翻译,那些洋军官才能得以与她正常交流。
“妈妈,姐姐还是惯常用日语,我想她是想等到练得流利一些。您知道,她是个追求完美的。”
妈妈皱着眉头,恨恨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看她不清醒。”她絮絮叨叨着从前的鉴赏家们为欣赏红蝶一舞接踵而至时的风光,又说起现在世道凄凉,艺伎小姐们也染上那大洋彼端的放浪风气,不复大和抚子的矜持与端庄。过去那群客人也是死的死、破产的破产,从战争中饶性存活的有钱有势的老爷也不再愿意单纯为艺术买单。继而矛盾地责怪姐姐死心眼,茶楼那边的预定少了七成居然还不知变通。
“那群美国大兵懂个什么舞蹈!干脆把舞蹈课改成英文课得了!”
想来姐姐她都走到了置屋门口也不肯进来打招呼,也是害怕妈妈的碎碎念。我跪在地上,垂着头保持着温良的模样,洗耳恭听她的唠唠叨叨,直到她过足了嘴瘾,才起身上楼休息。
茶屋的老板娘、同行的艺伎姐妹、置屋的妈妈,苦口婆心地轮流着劝姐姐几圈了,听得随行的我耳朵都长茧子了,也不见姐姐有改变,一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样子贯彻到底。
“她就是不清醒”,妈妈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枕着箱枕随手拎起今晚的收获——一条有着晶莹钻石挂坠的项链,流光闪耀,有着大姐姐们珍藏的稀有玉石也比不上的剔透光芒,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珍品。
当时的首相夫人正大力推动国内的洋装风气,出行都穿着剪裁得体的西洋女装,这样一条项链,比起被拿在艺伎的手里,更适合带在首相夫人的脖子上,出现在报纸的独版头条中。
姐姐笑吟吟地收下它,又私下里随手将它扔给我。
“你若喜欢就拿走吧,对我来说只是累赘而已。”她随意的态度让我以为她说的是颗路边随处可见的廉价石子。
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二十公斤的和服、茶屋与置屋妈妈们的盘盘剥削、厚重油腻的发髻——还要为它忍受箱枕对脖子的摧残,受着这些折磨从舞伎熬成艺伎,才算勉强获得生活在层层束缚中,向位高权重的老爷们卖笑脸的资格。
而艺伎的最好回报不就是得到像这条钻石项链一样的奢华金贵的事物吗?
她在不满意什么?是什么都不想要,还是想要更多?
我倒是想要挺多,可惜——想起明天惨淡的宴会安排。我忍不住自嘲,看来不复从前夜夜笙歌的生活,给了我替别人多管闲事的空闲。
最终我闭上了双眼,像我这样的小舞伎,还是先保全自己的温饱吧。
“那么打扰了,妈妈,我是彻妈妈家的蝶羽美,若您有什么宴会的需要,还请一定要想起我啊。”
结束最后一家茶屋的自荐,我刚准备起身回置屋,就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空你其哇,阿,阿达西……”深目高鼻的外国人忽然拦在我面前,磕磕巴巴地用日语和我打招呼,他身材很是高大。一双蔚蓝的眼睛,让我想起在某个晴朗的日子曾经凝望过的一望无际的苍穹。即使我对西洋人带着有色眼镜,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俊朗男人。
只是他那带着咖啡与三明治味道的口音实在摧残我的耳朵,我调动脸上的肌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用英文说:“先生,您不必如此,我略懂一点英文,您可以不必说日语。”
那金发的外国人显然松了口气,用他的母语和我说,他叫迈尔斯,是随行而来的外**官,希望能让我教他日语。
实在可疑,这帮高高在上的洋人肯学习日语本就出人意料,但说起日语老师,又何必非找我这种小舞伎呢,这个年头这种美差是人人趋之若鹜的。
“实在惭愧,我恐难当大任,若是先生您对日语感兴趣,不如向随行的日本官员请教,他们都是知识渊博的先生。”
“不,不是的,因为她们说你是红蝶小姐的妹妹……”
我看着他略显慌乱的样子,终于想起这人莫名的熟悉是来自哪里了。我同姐姐一同参加的宴会上总有他的身影,只是他这人话不多,存在感不高。而西洋人的脸孔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儿,难以分辨,我才一时没有想起他来。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外国人。这帮可恨的男人总是将艺伎小姐看作野兔一般可以捕获的猎物,红蝶虽然是个不着调的姐姐,可毕竟我们在稻荷神面前义结金兰,身为妹妹我怎么会帮其他人……
“啊,当然了,耽误你的时间,我也会付一定的鲜花费,你看每小时这个数额可不可以?”
“先生实在客气了,加强两国人交往交流乃是我国公民的义务,能有此殊荣,我深感荣幸与恐慌,还请您一定要多多包容指教。”我掩嘴而笑,用友好而真诚的目光回应他。
从前被外国男人欺骗的姐妹们啊,妹妹替你们压榨他们的金钱,这也算一种帮你们报仇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黄头发的冤大头笑得十分憨厚。
我看着他宝石一般透亮的瞳孔,忽然想起那被我藏在房间某处的钻石项链,觉得他和它的结局不过是异曲同工。
就学习日语而言,迈尔斯是一个优秀的学生。要是你见识过他几周前的日语水平,再看看他如今变着花样和我侃侃而谈姐姐跳舞的样子。你也会惊讶,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竟也能如此聪明迅速地掌握一门语言。
又或者说,他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
当红蝶姐姐一曲舞毕,房子里响起热烈而响亮的掌声,不用细听,你也会意识到——里面九成的音量出自迈尔斯一人之手。而其他人呢,那鼓掌的力度,与其说是在拍手,不如说是在用手抚摸手心。
哪怕姐姐毫无疑问是整个园子内舞蹈技艺最高超的艺伎,那又怎么样呢?你又能指望这群客人对舞蹈表演有多么热情呢?我怀疑他们甚至不能分清日本舞与梦游的区别。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迈尔斯黄发白皮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东洋人的心,他对待姐姐的态度实在是太过羞涩内敛,以至于我坚信他在姐姐的印象里不过是模模糊糊的洋人甲乙丙丁中的某一个。
可今天晚上,他好像鼓足了勇气,一改以前磨磨蹭蹭的态度,拿着鲜花大胆地邀请红蝶姐姐明天中午一同用餐。
他很慌张,我看得出来,因为他紧张到日本语磕磕绊绊。
我也很慌张,不知道我身边的客人有没有看出来,因为迈斯尔还没有给我结这星期的鲜花费——我非常担心他会因为红蝶姐姐的断然拒绝而恼羞成怒赖掉我的辛苦费。
姐姐带着艺伎一贯的笑颜,朱唇轻启:“My pleasure, Mr. Meyers.”
这一句轻飘飘的言语,就像是一道直劈我脑壳的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迈尔斯能完成“在姐姐的艺伎休息日成功邀请姐姐”这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更没法得知究竟是在哪一个瞬间,这个不修边幅的外国人引起了姐姐的兴趣,让她记下了他的名字。
我只是想问问那个抱着玫瑰花,状似精通英文的温柔大方的艺伎小姐。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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