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厉独自去了姜家。
开门的是姜成,他脸色憔悴,姜好想的继母王静估计抱着儿子在卧室休息,门关着。继外婆在厨房忙碌。
“向厉,你怎么来了。”姜成有点带着尴尬。
向厉没绕弯子:“姜成,我们谈谈好想的事。”
姜成搓了搓手,在她对面坐下:“昨天是我太着急了,话说的重了。可王静她产后情绪不稳定,你也看到了,别说好想了,我也是整天忍气吞声啊,我当时也是没办法啊。我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你换位思考一下,是不是这个道理?”
“没办法?没办法就能不问证据,直接把掐弟弟这么大的罪名扣在自己女儿头上?没办法就能在深更半夜,把一个九岁的孩子吓得离家出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人不见了?姜成,你摸摸良心,你这个爸爸,当得是不是太糊涂了点?”
姜成被向厉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说得抬不起头。想辩解,却发现无从辩起。
向厉看着他这副鹌鹑样子,又有点生气,强压着说:“好想那孩子,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你还能不了解吗?性格是很软,但不是弱。脾气有点小娇气,但绝不是恶。你让她去掐自己的弟弟?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婴儿身上有淤青,原因多了去了,你们仔细查过吗?问过医生吗?就凭你爱人几句情绪失控的话,就给孩子定了罪,还要把她送走?你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她看着姜成闪烁的眼神,继续说:“是,你现在有了儿子,高兴,我理解。但好想也是你的女儿,是林然拼了命给你生下来的女儿!林然要是知道她的孩子被这样对待,她在地下能安心吗?”
林然这个名字在这里被提起,姜成感到太陌生了。这个家里就没出现过这两个字。
姜成无力:“我不是不疼她,只是……”
“只是现在你的重心都在新家和儿子身上了,觉得好想有点碍事了,是不是?你觉得把她送到奶奶家,眼不见心不烦,两边都安生?”
姜成没说话,算是默认。
向厉看着他,光靠指责没用,打了几棒子,开始给甜枣:“姜成,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向厉是什么人你清楚。我不是要插手你的家事。但你看现在这个情况,王静情绪不稳定,需要静养,也需要你多陪伴。好想呢,经过昨天那么一闹,心里肯定受了惊吓,你们之间也需要时间缓和。这个时候硬把她留在家里,对谁都不好,搞不好还会刺激到王静。”
姜成没忍住看了主卧一眼,尽管紧闭着门,但他还是叹了口气。
向厉观察着姜成有所松动,抛出了自己的提议:“既然你本来也有意让她换个环境,不如这样,让她暂时先住到我那里去。离得近,你想看她随时能来看。在我那儿,有我和郑意看着她,你也放心。等王静情绪稳定了,你们家庭关系缓和了,再让好想回来。你看怎么样?”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点出姜成的处理不当,又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台阶,还考虑了他现在的处境和担忧。
姜成看了看紧闭的卧室门,又想起姜好想昨天离家出走的决绝,最终点了点头:“好吧。向厉,那就暂时麻烦你了。等这边稳定了,我再接她回来。”
消息传到郑意这里,他从椅子上蹦起来。
“真的?妈!你太厉害了!”他围着向厉转圈。
“少拍马屁。”向厉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去,帮好想收拾东西,今晚就搬过来。”
郑意得了圣旨,把姜好想一起刮出了门。
郑意手脚麻利地帮姜好想叠衣服,塞进行李箱。东西很快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姜好想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闷热的房间,最后指着那台郑意当初送给她的电风扇:“郑意哥哥,我们把这个也带走吧。”
郑意正在拉行李箱的拉链,扭头看向那台电风扇:“不是吧姜好想?你带这破玩意儿干嘛?我家有空调,比这破风扇强一百倍,扔这儿得了,真懒得搬!”
姜好想异常固执,她站在电风扇旁边:“不要,我就要带走。”
在这间闷热的房间里,在她无数个孤单的夜晚,是这台电风扇陪着她,给她送来风,它也见证了她的眼泪和无助。
郑意看着她那副你不搬我就不走的架势,认命了:“行行行!搬搬搬!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走走走!赶紧的!”他抱着电风扇,率先往外走。
姜好想搬进了向厉给她收拾好的新房间。新房间紧挨着郑意的房间。
“这间朝南,通风好。”向厉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把行李箱推进去。
房间不大,有个明亮的窗户,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空衣柜。简洁得近乎空旷,好处是干净和亮堂。
“妈,你什么时候收拾的?怎么不等我们一起。”郑意有些意外。
“里面又没什么东西,等你们一起干什么。三两下就收拾好了。”向厉轻描淡写。
“来,好想,把你的衣服挂进来。”向厉打开空衣柜,对抱着自己衣服的姜好想说。
三个人一起动手。向厉负责把衣架一个个分开,郑意把姜好想那些叠得不算整齐的衣服接过来,抖开递给向厉挂上去。姜好想在行李箱和衣柜之间跑来跑去,把最后几件衣服抱过来。
“你这衣服叠的……”郑意拎起一件长袖,嫌弃点评。
“那你来叠呀!”姜好想不服气。
“我叠就我叠。”郑意还真接过那件长袖,有模有样地开始重新叠,比姜好想那胡乱一团是好多了。
“郑意哥哥你好厉害!我也要学!”姜好想服气了。
“不用学,以后我帮你叠!”
向厉看着儿子故作老成的样子,故意逗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让你把自己袜子配对都跟要你命似的。”
郑意:“这能一样吗?她那么笨!”
“谁笨了!”姜好想立刻反驳。
“就你笨!”郑意立刻反击。
向厉不去管两个小的斗嘴,把最后一件衣服挂好,又拿出准备好的四件套。“来,铺床。”
这次是向厉和姜好想主导,郑意被指派去扯平床单的四个角。他一边费力,一边喊:“这活儿怎么归我干了。”
“因为你个子高,力气大呀。”向厉夸赞。
郑意没再抱怨,把床单扯得平整。
三个人合力,抖抖拍拍,把被子装进了被套。看着布置一新的房间,床铺整洁,衣柜里挂着自己的衣服,姜好想站在房间中央,觉得自己是大王!
“怎么样?还缺什么吗?”向厉环顾四周,问道。
姜好想摇头:“不缺!就是怎么比郑意哥哥的房间小啊?”她对郑意房间很熟,这个房间确实比郑意的小一些。
郑意巴微抬:“废话,我那是一号主力房!你这是二号备用房!能一样吗?”
向厉被这俩活宝逗乐,一手揽过一个:“行了行了,一号主力二号备用都赶紧收拾好,准备洗手吃饭!”
晚上,向厉点了一桌外卖,算是给姜好想接风。郑意一边抢菜一边吐槽姜好想吃饭慢,向厉笑着给姜好想夹菜,让她多吃点。九九在人们脚边绕来绕去。
姜好想感觉像是做梦一样。这才是家的感觉吧?可以安心吃饭的感觉。
桌上有一道菜里有胡萝卜丁,是和玉米跟豌豆一起炒的。郑意把这道菜拿到自己面前,在里面挑胡萝卜吃。挑干净了再重新推到桌子中间。他记得姜好想爱吃甜玉米。
向厉随口说道:“尝尝这个,不爱吃也没事儿。”
说完就把另一道菜的几颗香菇拈走了,郑意不爱吃香菇。被向厉拈走后,郑意才动了一筷子。
向厉是不在乎小孩子挑食的,谁还没个不爱吃的东西。世界上有营养的东西多了去了,这个不爱吃,总还有别的你爱吃的东西也能补充同样的营养。为了点儿维生素,非逼着孩子吃讨厌的东西,弄得吃饭跟上刑似的,何苦呢。这叫霸道,也是大人偷懒,懒得去想别的办法。
再说了,就算真缺那点营养,又能怎么样?天还能塌下来?一堆大人明明知道抽烟喝酒熬夜有害健康,不照样照抽照喝照熬?怎么轮到小孩子头上,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没这个道理的。
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向厉考虑到姜好想刚到一个新环境,怕她害怕,来到姜好想的门口问:“好想,今天晚上,需不需要阿姨陪你睡?”
姜好想还没回答,在旁边晃悠的郑意听到了,想都没想,直接插话:“没事儿啊!我陪她睡!”
向厉缓缓转头,看着自己儿子,青筋跳了跳。她有点忧愁:“郑意,我求求你了,你读点书,学点习,行不行?别整天光知道打游戏!你这说话怎么跟个没文化的臭流氓似的?啊?”
没文化!臭流氓!六支利箭!箭无虚发!射中了郑意少年敏感的自尊心。他的脸全红了,红到耳朵根,恼羞成怒::“谁臭流氓了!我就是说陪她!又没别的意思!你思想怎么那么复杂!”
“我思想复杂?这是思想复杂不复杂的问题吗?这是基本常识问题!我看你就是欠教育!”
郑意只觉得他妈简直不可理喻!
向厉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使出了杀手锏:“行,你不读书,不学习,整天就这么混着。那你以后拿什么养姜好想啊?就靠你那游戏里认爹认师傅的本事?还是靠你那张没多少钱的银行卡?”
郑意这次是羞愤交加。
他瞪了他妈一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一跺脚,冲回自己房间,甩上门。里面传来哗啦啦翻书的声音,化愤怒为学习、或者假装学习的动力去了。
向厉重新看向姜好想:“好想,别理他,他缺心眼。你自己睡怕不怕?”
姜好想摇头:“不怕的,阿姨。”
“那好,早点睡,有事就叫我们。”向厉帮她关了灯,带上门出去了。
姜好想躺在陌生的床上,却并没有感到害怕。
周围是安全的气息,隔壁房间传来郑意的声响。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觉得这是不真实的幸福。
她不用再担心被冤枉,不用再害怕被送走,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在餐桌上不能吃自己爱吃的。她可以安心地躺在这里,不用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并不熟悉阳光的味道,但此时笃定被子上散发的就是阳光的味道。
姜好想眨了眨眼,伸手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有点疼。
不是梦。可她觉得不踏实。小时候有一次发烧,迷迷糊糊中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糖果屋,结果醒来手里只攥着一包湿纸巾。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在心里默数:“一只猫,两只猫,三只猫……” 这是她睡不着时,自己发明的办法。据说数羊能睡着,但她觉得猫比较可爱。
数到二十只猫的时候,她停下来,会不会等她数到一百只猫,再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还是躺在那个北面的小房间里?
她闭上眼睛,有点不敢再继续数,但又一定要数。因为她学会了一个词,叫做面对现实。
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郑意和向厉,其实她离家出走的前一天,已经开始吃胡萝卜了。
姜好想最讨厌吃胡萝卜。觉得胡萝卜有股怪味道,煮熟后软塌塌的口感也让她不喜欢。以前林然在的时候,从来不强迫她吃,会说:“不爱吃胡萝卜呀?那吃点西兰花好不好?西兰花也有营养。”
可是现在不行了。继母说过好几次:“小孩子不能挑食,胡萝卜对眼睛好,含有丰富的维生素。”
爸爸也跟着说:“好想,听话,吃点胡萝卜。”
但她有点疲惫了,这场只有她一人知晓的战争让她感到筋疲力尽。当爸爸被继母支使把一筷子胡萝卜夹到她碗里,说“好想,吃点胡萝卜”时。她把那片橙色塞进了嘴里。
姜好想感觉到那片橙色进入口腔,她没嚼,让橙色滑下喉咙,掉进胃里。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没有因为战争结束而感到轻松,反而觉出了背叛。背叛了谁呢?是背叛了那个不爱吃胡萝卜的自己吗?
战争原来没有结束,是她的身体即将被战争改造。
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所有她不喜欢的但被大人们定义为对你好的东西,她都必须接受改造。就像接受那个弟弟,接受这个家?
她就要这样一直过着吃胡萝卜的日子吗?
还没能想出来,第二天就迎来了弟弟的淤青。
姜好想加快速度:“二十八只猫,二十九只猫,三十只猫……”
数到五十只猫的时候,她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月光柔软,是她喜欢的毛茸茸的感觉,毛茸茸的月光让房间变得辉煌,房间里的轮廓依旧,书桌,椅子,衣柜都在原地。
她松了口气,又闭上眼睛数到了一百只猫。睁开眼,还在这儿。
幸福来得太突然。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胡萝卜,结果对方递过来的是蛋糕。
“房间,你是真的吧?不会等我睡着就偷偷跑掉吧?”
“还有窗外的风,你明天还会来吗?”
“枕头,你保证不会消失吧?”
黑暗中,姜好想悄悄地坐起身,像一只小猫,悄无声息溜下床,走到了主卧门口。门没有关严,向厉特意给姜好想留着一条缝。姜好想透过门缝,看到向厉阿姨侧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姜好想的心跳得有些快。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推开门。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看着向厉阿姨的脸。情感在她胸口涌动。
姜好想俯下身,用很小的声音呢喃:
“妈妈……”
“妈妈……”
“妈妈……”
眼泪浸湿了向厉的睡衣领口。
她以为向厉睡着了。
在她喊出第三声妈妈的时候,向厉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了。
向厉在姜好想像做错事般逃离的瞬间伸出手臂,将姜好想搂进了自己的怀抱里,又顺势把姜好想抱上了床。
两个人紧紧相拥。向厉要将这些年她缺失的温暖,将林然未能给予的守护,将自己所有的心疼,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姜好想。
黑暗中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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