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的调令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就在叶舟与陆青灵桥谈话的三日后,一纸公文便送达了宁波府衙。没有盛大的褒奖仪式,也没有额外的金银赏赐,只有寥寥数语,却在整个府衙再次投下了一颗石子。
“兹有宁波府衙捕快叶舟,勤勉干练,于地方治安颇有微劳。着即调任浙江行省湖州府安吉县,任刑房典史,秩从九品。限十日内赴任。”
消息传出,府衙内众人反应各异。
刑房内,张班头拿着那份抄录的公文,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典史!虽是未入流的佐杂官,但毕竟是从吏员踏入了“官”的门槛,哪怕只是最低一级!这对于绝大多数底层胥吏而言,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他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声音洪亮得几乎能掀翻房顶:“哎呀!叶典史!恭喜高升啊!我就说嘛,是金子总会发光!安吉县虽不比宁波繁华,但山清水秀,正是历练的好去处!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兄弟啊!”
周围的同僚们也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道贺,语气中的羡慕、嫉妒、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混杂在一起。曾经他们眼中的“点卯王”,如今已需他们仰视。王捕快站在人群外围,脸色有些阴沉,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表示了祝贺。
通判周大人也特意将叶舟唤去,勉励了几句,无非是“年少有为”、“莫负皇恩”、“勤勉王事”之类的套话,但态度比之前又亲切了几分。叶舟明白,这并非完全因为自己升了官,更是因为王守仁的举荐和自己身上那层“扳倒赵家”的光环,让他们觉得自己或许还有更大的“价值”。
对于这些喧嚣与恭维,叶舟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他一一谢过,态度不卑不亢,既无得意忘形,也无刻意疏离。他知道,这些浮华的人情,如同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真正的送别,简单而温暖。
听海阁内间,吴老板备了一桌不算丰盛却极用心的酒菜。白先生伤势未愈,以茶代酒。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三人。
“叶老弟,此去安吉,山高水长,务必珍重!”吴老板端起酒杯,眼圈有些发红。这几个月,他早已将这位沉静坚韧的年轻人视作了子侄辈。
“安吉地处浙西山区,民风或许与沿海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刑名之事,重在明察秋毫,体恤民情。”白先生谆谆叮嘱,他将自己珍藏的一本手抄的《洗冤录补遗》赠予叶舟,“此乃老夫多年所见所闻,于各类奇诡伤情、地方习性略有记述,或对你有所助益。”
叶舟郑重接过,心中感动莫名。这本笔记,其价值远胜千金。他起身,对着白先生和吴老板深深一揖:“二位先生待叶舟恩重如山,教诲之情,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回报!”
“哎,说这些作甚!”吴老板连忙扶住他,“只要你平平安安,在任上能多为百姓做些实事,便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了!”
白先生也微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叶小哥,记住‘知行合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一夜,三人聊至深夜,谈及宁波风物,谈及刑案奇闻,也谈及未来的期许。没有官场的虚伪,只有君子之交的淡泊与真诚。
离开听海阁时,夜色已深。叶舟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再次来到了按察分司衙门。他知道,王守仁不喜虚礼,但他必须前来辞行。
陆青在门口等他,引他入内。王守仁仍在书案后批阅文书,见他进来,放下笔,温声道:“调令到了?”
“是,大人。卑职特来向大人辞行。”叶舟恭敬道。
王守仁站起身,走到叶舟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安吉县,虽是小邑,却非桃源。其地毗邻南直隶,山林密布,民情复杂,盗匪时有出没,胥吏积弊亦深。此番调任,看似升迁,实则是将你置于一处新的磨刀石上。”
叶舟心神一凛,知道这是王大人的提点,肃然道:“卑职明白。无论身处何地,必不敢忘大人教诲,恪尽职守,明辨是非。”
“嗯,”王守仁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你能如此想,甚好。官场之上,升迁贬黜皆是常事,关键在于此心是否光明,行事是否磊落。安吉之任,于你而言,是挑战,亦是机遇。可深入民间,体察下情,将你所学报效于民,亦能磨砺心性,增长才干。”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递给叶舟:“此信,你到任后可交与安吉知县沈文谦。沈知县乃我同年,为人还算方正,或可予你些许照拂。然,仕途之道,终须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
叶舟双手接过信函,只觉得重若千钧。这不仅是推荐信,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和责任。“多谢大人栽培!叶舟定不负所托!”
“去吧。”王守仁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案后,拿起了笔,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叶舟再次深深一揖,退出了书房。
陆青送他出来,低声道:“叶兄弟,一路保重。安吉那边,我们也有几个旧识,若有紧急之事,可凭此物到县城‘百草堂’药铺寻一位姓林的郎中。”说着,塞给叶舟一枚刻着奇异花纹的小小木牌。
叶舟将木牌小心收好,心中暖流涌动。他知道,这条路上,他并非全然孤独。
“陆大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离开按察分司,叶舟回到冷清的小屋,开始收拾行装。他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恩师所赠的《洗冤集录》,白先生给的《洗冤录补遗》,王守仁的信函,陆青的木牌,还有那套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工具。他将这些一一打包,最后,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块松动的青砖上。
他走过去,挪开砖,取出那个油纸包。里面是此案开端的所有物证——那撮灰烬,那点红色纤维,那个小小的木质构件。这些物件,见证了他的迷茫、挣扎、坚守与最终的破局。他小心地将油纸包放入行囊最深处。这不是纪念,而是警醒,提醒他永远不要忘记初心,不要被表象所迷惑。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宁波府尚在沉睡之中。叶舟背起简单的行囊,悄然离开了这座他生活了数月、经历了人生巨大转折的港口城市。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有清冷的晨风为他送行。
他租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决定由水路先至杭州,再转陆路前往安吉。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撑着长篙,小船缓缓驶离了喧嚣的码头,滑入薄雾笼罩的甬江。
叶舟站在船头,回望那座在晨曦中渐渐远去的城市。高耸的灵桥,连绵的屋瓦,林立的桅杆,还有那空气中特有的海腥味……一切都将成为过往。在这里,他经历了职场的倾轧,见识了人心的诡谲,也遇到了白先生、吴老板、陆青乃至王守仁这样的良师益友。他失去了最初的天真,却收获了更为宝贵的坚韧与明澈。
宁波府,再见。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西方。江水蜿蜒,通向未知的远方。安吉县,一个陌生的名字,一片陌生的土地,等待着他的,将是怎样的风景,怎样的挑战?
乌篷船破开平静的江面,驶向水天相接之处。两岸的稻田、村落、青山缓缓后退,如同展开一幅水墨长卷。
叶舟的心绪,也如同这江水,从最初的波澜起伏,渐渐归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对新旅程的期待。他知道,典史之职,主管一县刑狱、治安,品级虽低,责任却重。安吉县的情况,从王大人的只言片语中可知,绝不轻松。
但他无所畏惧。
船行江上,清风拂面。他取出白先生所赠的《洗冤录补遗》,就着逐渐明亮的晨光,细细翻阅起来。书中除了精妙的验伤断案技巧,还记载了许多地方特有的风俗、禁忌乃至传说怪谈,譬如安吉等地山区曾有“山魈”惑人、“僵人”作祟的传闻。
叶舟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或许,在安吉,他这研究奇闻异事的“癖好”,又能派上用场了。
小舟悠悠,载着年轻的典史,驶向人生的下一段航程。前方或许仍有暗礁险滩,或许仍有狂风暴雨,但这叶曾经在宁波府惊涛骇浪中穿行过的小舟,已然更加坚固,更加沉稳。
新舟启程,道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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