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烨这十年来虽困在家中，可也从好友的信中知道当今圣上励精图治，仁智爱民，并不是那等暴虐之徒，于是忍不住怀疑，“这事当真是朝廷所为，有没有可能是山匪伪装的。”
霍陵朝着他轻轻地摇头。
杨烨立即领会，咳了咳再不做声。
几人喝完茶，崔祐递给掌柜一块碎银子。
掌柜找了十几个铜板。
崔祐许久没见过铜板了，甚是稀奇，便抓在手里把玩，高高抛起，再伸手去接，响起一连串悦耳的金属撞击声。
旁人不知道那山中在做什么，霍陵知道，这山里有一座矿藏，朝廷派了专人在此开矿。
近些年来，这矿藏之中每年居然都要折损上百人，如今在十方大山一带，轻壮的年轻人几乎消耗殆尽，尽伤人伦。
他此番前来，便是要查清楚这些旷工死亡的真相。
霍陵带上两位好友和妹妹，如此做派，也不过是混淆视听，让人误以为他们只是来游山玩水的。
所以他打算将他们四人送到玄武寺，自己则伪装潜入矿洞中查探消息，此事必然危险重重，甚至有可能死在这矿洞之中，霍陵便没有跟任何人说起。
骑着马行了快一个时辰，几人才从山脚抵达了玄武寺。
玄武寺外观金碧辉煌，丝毫不逊色京中的那些寺庙，其中最瞩目的便是那一人多高的围墙。
两道围墙极长，上面龙飞凤舞，据说都是来此地游览诗人，即兴挥毫，留下的大作。
霍溪拉着宋琢玉上前看热闹，发现那些诗作的内容大概可以总结为两个方面，一是玄武寺雄伟辉煌，壮阔美丽；二是玄武寺僧人济世为民，善念传世。
看多了，霍溪忍不住笑道：“来来回回就这么个内容，难为他们写了两大墙。”
宋琢玉却注意到角落里似乎还有两句，凑了上去：“咦，你看这里还有两句。”
写的是：世间虚伪无奈何，心底清明不自欺。没有署名，既不是赞叹这大好河山，也不是夸赞玄武且挤挤挨挨的，仅仅从这两行字就能看出来这诗人大概是文采并不如何，或是不自信。
几个人都凑过来看了一眼，并不太理解这两句没头没尾的句子，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进了寺庙，捐了香油钱，自有僧人为他们安排住处。
大约是因为本寺常有诗人光临，寺庙的禅房里倒出都悬挂着各种书法装饰，咋一看还以为是读书人的住处。
放下东西，僧人又领着他们四处赏玩，可不知为何总能一听一阵格外嘈杂的声音。
霍溪问：“大师，什么东西这么吵闹，难道是有人在诵经。”
僧人笑了笑，解释道：“并非诵经的声音，是寺庙后院处的集市传来的声音。”
几人又在僧人的引领下到了后院，当真让人大吃一惊。
比起清冷的前门，玄武寺的后门竟然像是一个俗世集市一般，偌大的广场上，到处都是吆喝的小贩。
僧人解释道：“本地百姓都穷困，大多是一些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寺庙为了帮扶百姓，从前常常大量购买百姓种的蔬菜瓜果，手工制品，后面常常有人以次充好，寺庙不得不开始把控品质，若是质量不好，就不收了，百姓辛辛苦苦背来，不愿意背回去，干脆在此地售卖，慢慢地就形成了集市。”
“而为了防止惊扰寺中的菩萨，只有初一十五才会开市，寻常时间玄武寺后山都是封锁着，不许任何人进出。”
宋琢玉想了想，今日恰好就是十五好，正巧给他们撞上了。
霍溪惊叹一声，“难怪那些诗都赞叹玄武寺行善济世，看来是名副其实。”
僧人谦逊道：“都是主持仁善，我等都听从主持安排。”
崔祐和霍溪都是爱凑热闹的性子，遇上这样事哪有错过的道理。
都不用僧人说什么，自发地冲了过去，开始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
没多久霍溪就抱着一大堆瓜果回来了，好些宋琢玉都叫不上名字，据说都是当地的特色，红艳艳黄灿灿的，看着就让人心情好。
崔祐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堆铜钱，显然是充作了霍溪的临时钱袋子。
这些日子的相处，霍溪与崔祐两人早已熟悉，比起霍陵，崔祐则更像一个合格的兄长。
他又习惯性地抛着铜钱把玩，一不留神没有抓住，那铜钱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宋琢玉脚边。
宋琢玉捡了起来，递给崔祐，忍不住皱着眉头道：“好像有些不对。”
崔祐一脸莫名，“什么不对？”
宋琢玉用手掂了点掂，“是重量不对。”
霍陵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凡响，低声道：“回去再说。”
五人聚在霍陵的房间里，团团坐着。
宋琢玉捏着刚刚那枚铜钱道：“这个大钱比我从前见到过的要轻许多。”
她并未直接断言这是□□，因为朝廷早有律法，关于铜钱的铸造有严苛的重量大小尺度，就是为了防止民间造假，钱币造假是大罪，轻则流放，重则株连九族。
崔祐不信邪，抛了抛，“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宋琢玉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会，肯定道：“只是轻一点点，不注意很难察觉。”
霍溪忍不住问，“玉姐姐你如何这般肯定？”
宋琢玉坦言道：“从前家中穷困，我会尽力攒些钱以防不时之需，那钱攒得十分困难，一年也攒不了几个，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常常会一枚一枚地数一数，次数多了，几个铜板的重量就了熟于心，这个我一入手就察觉到了不对。”
她语气淡淡，其余几人却从中听到了几分心酸，尤其是霍溪，她是个当即眼眶泛酸地拉着宋琢玉的手。
还有杨烨，他自生病以来，一人独处之际不免怨天尤人，怒斥苍天为何如此苛待于他，让他于世间苟延残喘，如今想来，即便身体不好，可家中父母疼爱，一直是金尊玉贵长大的。
宋琢玉并没有觉得自己可怜，随手打开自己的荷包，掏出一个十文的大钱，先是比较了一下重量，随后前后扔在地上，道：“你们听是不是声音也不一样？”
这次众人都明显地听出了区别，一个声音低沉，第一个则要清脆悦耳许多。
霍陵道：“史书上记载，光兕二十三年，黔东一代出现铅锡杂铜的劣币，是以铅和锡再掺杂少量的铜铸成，成本远远低于铜，此劣币颜色灰暗，缺乏光泽，极易变形，且重量偏轻，声音发闷无回响。”
崔祐拿在手中一一对照，大喊：“对上了，都对上了，这就是用铅和锡铸造的劣币。”
霍陵的神色陡然间严肃起来，深知此事恐怕牵连甚广。
崔祐并不晓得其中利害，只当自己是被村民蒙蔽，于是提出要去找那村民。
霍陵把他拦下，也不再隐瞒：“此事干系重大，尚没有弄清楚，莫要打草惊蛇。”
几人分开行动。各自去集市转了一圈，每人都找回了几个铜钱，拿回来一一比较，发现此地流通的铜钱全部要轻一些，简而言之是劣币。
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此事若是闹出去，这十方大山，怕是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霍陵率先道：“这件事你们全当做不知，我自会写明密信呈报给圣上，在此之前前往不要打草惊蛇。”
崔祐有些担心：“的确，如此大量的劣币，不可能是个人所为，这当中必然牵扯到许多人。”
几个人都沉默了，外出游玩遇到这样大的事，哪还有心情。
只有宋琢玉看了一眼霍陵。
她总觉得，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回忆之前霍陵所说的话，他来此地似乎就是为了查明一桩要事，是否与今日所遇到是劣币有关呢？她隐隐约约似乎窥见了一两分事情的本貌，若这一切当真如她所猜测的一般，那么这便是一个风险与好处并存的机会。
夜里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
如同密集的针脚落在屋脊之上。
宋琢玉站在窗口，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天，这山中寺庙，入了夜似乎就收敛了神性，宛若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欲将这八方来客尽数吞噬。
霍溪走到她身旁，有些烦恼道：“好不容易出去来玩，不仅哥哥没空，又遇见这样的事，这会又是下雨，当真一点意趣都没有了。”
宋琢玉问：“世子哥哥这两日要忙吗？”
霍溪点头，“嗯，他说要出一趟远门，叮嘱我不可惹事。”
宋琢玉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拾取倚靠在门边的一把油纸伞道：“溪儿我出一趟门，你等我回来。”
霍溪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急忙道：“可是这会天色已晚，又下着雨呢。”
宋琢玉撑着伞已走远了，霍溪只能听见一些她一句模糊的回应。
宋琢玉撑着伞沿着石子小路前行，直至穿过一道拱门，进了另一个男客居住的院落，她站在长廊之下，迟迟没有敲门。
几番犹豫，最后还是转身准备离去。
这时门却开了，霍陵打开门，看见了少女的背影，问：“有何事？”
宋琢玉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忽然冲上前去保住了他，油纸伞掉落在地。
她将头埋在霍陵胸前，声音有些担忧：“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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