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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起源

鹤鸣县所有人都知道,大落乡出了一个能够一眼通死生的灵童。

此刻,在那个无名老光棍的葬礼上,大落乡的人们正把他围在中间,向这个孩子盘问所有的细节。

他与老光棍素昧平生,更别提有多少口头交流,可就在刚才,这个男孩子站在光棍家空空荡荡的客厅中央,仰着头说出了光棍的名字。

要详细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们还得从大约九年前说起。

虽然如今的大落乡已经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葡萄种植示范基地,但在过去,大落乡的人们,也还都是拿着镰刀和锄头耕种水稻的普通农民。商品农业还尚未进入他们的生活考量。

在这一帮农民当中,住在西北角的是一对老夫妻,男的名叫樟,女的名叫梅。他们在大落乡生活了一辈子,有一天他们在自家后边的竹林里抱回来一个弃婴。

说来也奇怪,他们捡到这个孩子的前夜刚下过雨,包着这个孩子的襁褓布却没有一颗水珠,这也成为了后来大落乡的人们提起他时能想到的奇异所在之一。

当时正是大队长的汇树听说樟和梅捡了个孩子回来,就拎了点儿东西上他们家里了解情况,另一方面,他也想抓住一切机会,多说服乡亲们辟出一块地来和他一起种葡萄。

后来的事实证明,汇树的眼光是正确的,但期间经历的诸多波折,我们往后再表。汇树踏进樟和梅的家门时,樟正捧着一个不锈钢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吃饭,他们今天的饭菜不错,有炒蛋,青菜,几片肉还有竹笋。梅抱着孩子坐在屋里,拍打孩子的背哄他入睡。

看到汇树过来,樟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想要站起来,汇树连忙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台阶边坐着,把带来的一包尿片和一袋水果放在樟的脚边。“树,咱不缺那些东西,你这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汇树摆了摆手,“樟伯,这算什么。再说了,这些东西也不是我一个人弄来的,都是周围几户人家一起拿出来的,你就拿着吧。不然到时候被他们知道了,又该说我这个队长不靠谱了。”

听到汇树这么说,樟也不再明确地拒绝,他一边扒拉着午饭一边问道:“吃了吗?没吃我让梅再做点儿吧。”

“吃了吃了。我今天过来就是慰问慰问,了解一下情况。”

“没啥可以了解的。孩子呢我肯定是要养的。你放心,不给乡里添麻烦,该办什么手续什么证明我都上镇里问过了,家里添双筷子也好,我俩都乐意。”

樟和梅并不是没有过孩子。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儿子,养到了十二岁。有一天的饭点梅在家里怎么也找不见人,便赶忙出门去寻,只听说有人看见他一个人跑到桥头的水沟里摸虾玩,从此便没了踪影。许是掉进河里淹死,顺着水流冲到了下游,许是被人贩子拐了去,总之是没能找回来。儿子出事以后梅受了很大的打击,变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几个字,据说是出事之前刚和儿子吵过架,嫌他在家里碍着人干活儿,她心里愧疚,便用这种方式赎罪。

很多人也劝他们趁着年轻还能再要一个,但梅一听这话,便抄起铁锹要打人,嘴里还喊着:“不要!我不要!不要!”

见梅的反应如此激烈,也没人再提起孩子的事。没想到在竹林里见到这个弃儿之后,梅就定了要收养这个孩子的决心。

“这样也好,生恩不如养恩重,再说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再要一个也不可能了。就当是老天爷给的缘分吧。”

“行,你俩乐意就行,我就是怕你们会有什么困难。”

“什么困难也不会有,你呀,不用操心我们,啊。”樟吃完了饭,把剩下的骨头拣出来扔给等在一旁的大黄狗,那狗摇着尾巴,三两下就把骨头咽下了肚,粉红的长舌头舔着嘴,咂摸着味道。

“樟伯,上次我跟你说的葡萄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这小子,我就知道在这儿等着我呢。说真的,大会上你讲的够清楚了,这段时间你做的事情我也看在眼里,不是拍脑袋的事儿,挺靠谱的。”

“但大伙不都没怎么同意嘛。”汇树想起自己推广的葡萄种植在乡里遇了冷落,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要让这帮保守谨慎的乡民们改变想法,不拿出靠谱的表率来怕是不行的。

“归根到底,是没看到钱呗。我还不知道他们吗?就是没有赚大钱的命,你这工作难做哟。”

“那可不行啊,就算你们愿意就这么窝着当一辈子农民,我也不愿意就这么看着啊。新生活都是奋斗出来的。”

“你老说奋斗奋斗,你看看你自己,今年也二十好几了吧。”

“二十五了,樟伯。”

“都二十五了,还不想想自己的事儿,你念书多,去县里省里不都能比在这里好吗?对象的事儿也容易解决,你非要回大落乡来搞葡萄,难道跟葡萄过一辈子啊。”

汇树对这个话题感到不知所措,他甚至觉得樟是故意拿这个话题出来堵他的嘴。

“嗐,我这每天瞎忙还没考虑这事儿呢。”

“不考虑不行啊。我是认真地跟你说,你得守命,什么年纪干什么事儿,该成家的年纪就得成家。”

汇树觉得这话不对,认命是痛苦的事情,但他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连连点头应下,自觉葡萄游说依然没戏,便找了个空档准备开溜,“樟伯,您这儿没啥问题饿哦就先回去了啊,还有事儿呢。”

樟却叫住了他,“哎,等等。”

“什么事儿您说。”“乡里你文化最高,要不,你给孩子取个名儿吧。”

汇树听到这个隆重的任务,一下子把身子都挺直了,他扶了扶眼镜,又摸了摸裤子口袋,冲着天上东张西望,挠了许久的头才终于说道:“桥,您看如何?有了他,你们能跨过那条河了。”

樟端着不锈钢盆,望着脚边沉思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说道:“好,好名字。”

“您喜欢就行,那我走了。”

樟又叫住了他,“树啊,你看我那几块田,哪边的适合种葡萄啊?”

汇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问你呢。”

他终于反应过来,热情地讲解道:“哎哎哎,按照土壤,水质还有光照来说,咱们大落乡的地哪儿都适合种葡萄,只要跟着我之前做的功课,一步一步来,肯定能种出个大饱满的葡萄来,而且啊我调查过了,现在大城市里水果市场非常火红,咱们的葡萄肯定能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啊!樟伯,你们家的地……”

汇树一说起葡萄嘴就停不下来,他又拉着樟说了好久,一直说到太阳西斜乌鸦飞。

屋里刚刚有了名字的孩子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醒来也没有哭闹,梅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觉得这个孩子实在可爱。

汇树经过大半年的游说,终于在临近冬季的时候得到了十二户人家的同意,分出一块地来跟着他种葡萄。

那段时间大落乡的人们总能看到汇树拿着斧子在劈木头,把他们削成长长的条状,有人路过就会问一句:“树,你这是做啥呢?”

他抬起满是汗水的脸来,笑着答道:“葡萄和水稻不一样,要有支架往上爬,我做支架呢!”

问的人听了大多咂咂嘴摇摇头,“这么麻烦,有这时间秧苗都下了半拉田了。”

但汇树不管这些,他继续埋头啪、啪、啪地劈着木头,过去握笔的手现在也生得粗糙了许多,掌心还多了两个老茧。

不过汇树乐在其中,这是大落乡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又感到不解的事情。随着第一年小规模种植葡萄大获成功,第二年愿意跟着汇树支葡萄架的人家翻了好几番。

汇树先前做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而樟和梅拜他所赐,尝到了第一批葡萄的甜头,宽裕了不少。他们每个月的家庭支出都会多出一笔图书的费用,这也是汇树的建议。

桥也不负众望,在开蒙时期就表现出一般农村孩子所没有的智力和见识。

樟和梅都乐见其成,大落乡的人们都知道,西北角那家捡了个宝。

汇树的建议也给自己牵来了姻缘,樟因为常往镇上跑给桥买书的缘故,一来二去认识了书摊的老板,那老板有一次扯闲天说起自己的闺女,“老跟我说什么自由恋爱,给她说了亲还把人家彩礼扔了,这让我怎么做人。书也别乱看。”

“脾气这么大呢?”

“可不嘛,我是管不了她了。”

“姑娘今年多大了呀?”

“都二十七了,你说我急不急?”

樟记在心里,便顺势把大落乡这位关心葡萄更胜过关心自己的年轻大队长介绍了出去,“要不让他俩认识认识?”

见面那天是在书摊老板的家里,姑娘没在屋里等着,老板冲着外面努了努嘴,“喂毛驴呢。”

“去呀,跟人聊聊。”

栓毛驴的地方在院子角落单独辟出的一间小房子里,姑娘手里举着一根胡萝卜塞到大耳毛驴的厚嘴唇里,毛驴见汇树探头探脑地走过来,嗷嗷地吼叫,从嘴里漏出胡萝卜的残渣,姑娘一边数落着一边把残渣踢开,“诶呀,吃饭怎么还往外漏呢?”

汇树捏着衣角站在门口,没有姑娘的允许他觉得再靠近不太好,他小声地打招呼,“你好……”

“嗯?”姑娘的辫子一甩,转过来看着汇树。

“那个,是樟伯和你父亲说的……”

“知道。汇树是吧,你比我想得要年轻些。”

“啊,哦,谢谢。”

这时汇树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他展开,姑娘透过门外的阳光能看到纸上写的密密麻麻的字。

汇树清了清嗓子,照着纸上念,“你好,很高兴今天能认识你。我的名字是汇树,汇聚的汇,树木的树,今年三十一岁,是大落乡的一个大队长,现在正带着大落乡一起种葡萄发展经济。虽然我们之前没有见过面,但我听樟伯说,你是一个坚持自由婚姻,反对包办的女士,在这一点上,我很认同你。所以我想,就算我们没有感情的缘分,也能在这方面成为同志。我们大落乡的葡萄很甜,我给你和你父亲带了一些,希望你们喜欢。嗯。”

他念完了,又把纸细细地叠好揣进口袋。

好一会儿,姑娘看着他没有说话,然后她摸着毛驴的脑袋放声大笑,毛驴似乎也明白她的笑声,跟着她一起发出嘹亮的吼叫。原本这让汇树尴尬地直搓腿,但不一会儿汇树就站在门口和姑娘一同笑起来。把樟和姑娘的父亲吓得以为两个人得了疯病。

桥六岁那年,汇树又一次拎着许多东西进了家来,有给他的练习簿,还有一个绣着红星的新书包,也有给樟和梅的新鲜蔬菜还有布料。当时桥正坐在院落中心解一个九连环。

九连环是一个叫“老光棍”的送给桥的。没人知道老光棍是什么时候开始住在那里的,他没有老婆,独身一人,村里人不叫他的名字,好像也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叫他光棍。

老光棍很喜欢孩子,总是用竹篾编些小玩意儿送给路过的小孩,蚱蜢,蜻蜓,兔子,他都能编。许是看出桥比一般孩子更聪明些,老光棍去镇里的时候买了个九连环来送他。

“汇树叔好!”桥对着汇树热情地打招呼。

“哎!真乖啊桥。”

“你这又是做什么?又拿这么多东西来,下次再这样我要生气了啊。”

“樟伯,以前要不是您帮我打开局面,那葡萄哪儿能成功啊,您可是我大恩人呢。这不是桥马上要上小学了嘛,我就想着给他拿些用得上的东西来,他这么聪明,可不能埋没了人才啊。”

“我还不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葫芦里肯定还有别的药吧。”

汇树听了,脸像烧起来似的红,声音也小了下去,完全没有了在乡里开大会时的那股精气神,“也没什么,我就是,还要谢谢您这个媒人。”

“跟人姑娘定了?”

“定了,下个月初八。大家都来。”

“汇树叔要结婚了?”

“嘿,你还真是学啥都快啊。”樟调笑着拍了拍桥的头。

“学得快好啊,多好。不像我,不是种庄稼的料,咱们大落乡这些个葡萄田,就我种的最差,让人笑话。”汇树摸着头哈哈笑起来。

樟在一旁点起一支香烟,“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就是该做领头的,没什么好抱怨的。日后你接着好好干,别亏待了人家就好。”

这时候,梅挎着一只竹编的元宝篮回了家,篮子里是她新割的羊草,见到汇树,她只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便拉着桥到院子一边去切羊草。

“娘,命是什么呀?”

梅切羊草的手顿住了,思考了许久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不是什么?”

“不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梅被问得急了,“就是切羊草。”

“命是切羊草?”

这让桥更为不解,求知欲让他想要直接询问樟,却看到樟已经揽着汇树的肩膀出门去了,直到晚饭才回来。

这个问题被桥暂时放下,命就成了切羊草。汇树几日后就要举办的婚礼让他避免了成为大落乡第二个光棍的命运。他的婚礼办得非常热闹,许多年后被人提起依然是一桩美妙的轶事。

汇树结婚,算是乡里的大事,几乎每户人家都来了,挤在汇树家的院子里像涌向什么奇观。

樟和梅也带着桥在其中。接亲的流程很长,约莫一两个小时。好在大落乡的人们都有自己打发时间的方式。

大人们围在一起嗑瓜子聊地里的葡萄,小孩子们凑在一起跳房子跳皮筋。独独桥例外,他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像在观察着什么,小孩子们招呼他,他也摇摇头。一旁的大人看在眼里,对樟说:“樟啊,你也让小桥多玩玩,男孩这么内向,不好。”

“他不乐意我有什么办法。我看这小子,和树一样,是个握笔杆子拿公章的命,不像咱们呢。”

“有这小子,你们老两口也算有福了。”

“有没有福还说不一定呢。命呐,谁说得准。”

其实他们说的桥都听在耳朵里,大路乡的人们通常有这样一种误解——小孩子的思想是做不得数的。

但桥确确实实地听见了,并从那一刻起就思考着樟所说的“命”。接亲的队伍欢天喜地回来的时候,早已经过了饭点,大家饿着肚子涌到门口去见新娘和新郎。

只见汇树胸前戴着一朵巨大的绸缎红花,头发抹了油齐齐地梳在脑后,那天天气好,太阳找到他的油头上还能反出亮莹莹的光来。然而头上如此光亮,两条腿却是沾了一大截黑泥,裤脚高高地卷到膝盖,让他生平头一回真正像个庄稼人。那新娘是个高个子,她坐在一头毛驴上颠过了村口的大桥,颠上了石子路,颠来了大落乡,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露着一截雪白的脚脖子和一只金镯子。能打上这么一只金镯子就算不是富贵人家也肯定比大落乡的大部分人家都更富裕,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好奇她竟愿意跟着这个天天研究葡萄的老小子。

桥觉得死盯着新娘子的脚脖子终归是不太礼貌,便提前跑去正厅里挑了个好位置等着看拜堂。吹唢呐的和敲鼓的最先进了门,人群中有人喊道:“新郎官怎么还是个泥腿子啊?”

人们哈哈大笑一阵,汇树又像之前在桥家那样红了脸,倒是毛驴上的新娘子替他说道:“他是见了我太高兴,得意忘了形,走在路上不看道,一脚跌进了人家刚插完秧的田里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新娘子捂着搽了胭脂的脸大笑起来,客人们也都附和着,而汇树也就这样挽着裤腿,露着半腿的黑泥与粉面含春的新娘子拜了堂。

“新娘子一看就伶俐,是个会过日子的。樟这媒做得好啊。”

“那可说不好。伶俐伶俐 ,万一是个强势的主,汇树这老实样怕是压不住哦。”

“大好日子你少说点儿扫兴的会死啊。”人堆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都传到了桥的耳朵里,但他不管,他问梅:“拜完了堂我们就能吃饭了吗?”

“嗯。”

“结婚都要拜堂吗?”

“嗯。”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我在书上看到,这种叫仪式,是不是?”

梅没有多少文化,不知道什么叫做仪式,她只知道结婚要拜堂,拜了堂就是正式的夫妻,一辈子绑在一起过日子,至于别的,她不去想,也没空想,所以她无法回答桥的问题,“吃饭了。”

婚礼请了大落乡所有人来参加,连老光棍也不例外,一张大大的圆桌,老光棍坐在桥的对面,他拿一个纸杯喝白酒,桥记得他的酒量很好,没人给他倒酒,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那纸杯被捏得站不住,脸却始终不见红。

席间新娘子出来给大家分了糖,老光棍手大,比别人抓到的多些,他把糖揣在兜里见到小孩就分给他们,桥也得了两颗。“这谁给的糖?”梅见了问道。

“那个,光棍。”桥指了指坐在汇树家门口的光棍。梅努了努嘴,显得颇有些不满,“少拿别人东西吃,要被人说的。”

桥听了似懂非懂,他觉得光棍是个好人,但母亲似乎不太喜欢光棍。汇树的婚礼结束以后,大落乡的人们传开了桥的一个怪癖——他常常在夜里,站在自家院子里望天,一望就是一个多小时。

大落乡的夜空在晴朗的日子里格外明亮,一点一点的星光布满了,像夜幕上的小窟窿,透着外面的光。

传闻确有其事,樟头一回看见桥这样还上去问他:“你不回房间睡觉在这儿干嘛呢?”

“我在看天。”

“我能看不出来你在看天?我是问你看天做什么?能看出啥来啊?”

桥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可能以后就知道了。”

桥把樟搞得摸不着头脑,自己倒是结束了第一天观星回房去了。

后来他看天的时间越来越长,樟看他并不出家门,白日里也没有异常,也就随他去了。传闻传得越久,就越容易远离真相。

桥在夜里看天的事情在大落乡传得久了,人们就开始将他的癖好与鬼神联系到一起。

“你们说这小孩该不会是沾了什么吧?”

“你小声点啊。我也觉得呢,谁家这么大点的孩子每晚这么看星星啊。”

“以前不是有什么占星的仙师吗?看看星星就知道以后要发生什么了,桥会不会就是仙师啊?”

“你们就爱瞎说,孩子喜欢看个星星怎么了,什么仙师啊,你们怎么不说人家以后想上太空,搞科学呢?”

“什么科学不科学的。那你说,桥被捡回来的时候,前夜里这么大的雨,他周围一点儿没湿,这科学吗?当时我就觉得这孩子不简单,你看看现在。”

这样的对话一般发生在老光棍家的院子里,因为他家没有院门,也没有围墙,正对着大路显得更加宽敞,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有什么意见,人们说着,老光棍就在旁边一边编竹筐子一边默默地听,偶尔也说上几句,但搭话的人不多。

樟对乡里的闲言碎语显得漠不关心,梅则感到慌乱,在饭桌上她劝桥:“晚上别看了。”

“因为我被别人说吗?”

“不为什么。别看了。”

“他们要说就说呗,又没做亏心事,怕他们做什么。”

“别看了。我不要别人说咱们。”梅低下了头,她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一大半的脸,但桥知道她在哭,并用力忍着不发出声音让樟知道。

她并不宽厚的背弓着,整个人看起来像一颗卡在八仙桌裂缝里的豆子。

饭桌上没人再说话,只剩下三双筷子碰到碗底发出的笃笃声,两个人的快些,另一个的慢些。

另一边,大落乡的葡萄长势喜人,不但年年丰产还在汇树的主持下开始培育自己的品种。乡里一起辟出了一块试验田,一半种的是“绿玛瑙”,另一半是“黑珍珠”。

他们都是汇树跑了无数趟农科院,找了一堆专家来细细研究了大落乡葡萄种植的条件和现状,量身定制了一套葡萄新种的种植方案培育出来的,汇树曾说要让每一颗从大落乡出去的葡萄都比别的更圆更甜。

大落乡的田地都开始逐渐换上绿玛瑙和黑珍珠的架子,为了扩大新种葡萄的销路,汇树还找了四五个顽童,让他们编了好些个童谣出来,至今在鹤鸣县也广为流传。

不过我们都知道月满则亏,一段路到了顶峰就要开始走下坡路。大落乡也不例外。这一年的葡萄已经临近采摘,正是汇树最忙的时候,他卷起裤腿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将大落乡的葡萄田跑了个遍,挨家挨户确认今年的新种葡萄都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才稍稍放下心来。

樟瞧见汇树新婚不久的新娘子也撑着伞站在田边,便站在雨里大声问道:“汇树你小子——你老婆挺着肚子陪着你雨天下地,还不快让她回去歇着!”

雨中的女子却笑着转过身来,“樟伯,我是他老婆,他又不是驸马爷,冻不坏我,我还觉着凉快清爽呢!”

她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咱们水边的孩子,就让他吃吃水乡的雨,能更加聪明嘞!”

汇树也掀开棚布探出头来,“樟伯,这雨再大,也盖不过咱们的葡萄甜,今日咱们都是同甘共苦过的了!”

勉君站在伞下乐呵呵地笑起来,一边去搭汇树的手,他的裤脚又像结婚那天一样高高卷起,赤脚上沾满大落乡肥沃的泥土,二人手挽着挤在一把伞下回家去了。樟仰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嘴里哼着《好了歌》也闪身进了里屋。

塑料棚布里的“绿玛瑙”和“黑珍珠”正等待着收获,去市场上尽显雄风。

但雨水一连几日都不见停,甚至越来越大,还刮起了风。仿佛是天边缺了口子,直往金边河里猛灌,大落乡位于下游,地势又低,可算是遭了殃。

“今年这是怎么回事啊?金边河都多少年没发过水了!”

“现在别说这些了,小叶子,你快点去广播室吼一句,让各家的青壮年来抢救一下咱们的葡萄!”

“诶!”

一个头上包着毛巾的长腿小伙子踏着水往广播室跑去。汇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水已经没到他的小腿,他叉着腰望着面前广阔的葡萄大棚,皆已经被漫上来的雨水浸泡,如同生长期的水稻田。

汇树拉着一群精壮的小伙子,“你们去挖那边的渠,你们去挖东边的渠,还有你们去挖那边的……拿上绳子棍子跟上我……”

汇树没日没夜地抢救葡萄田,抢救村民房屋,抢救他前半辈子的心血,但这么几双赤脚,哪里拦得住洪流。沟渠没有挖完,洪灾还是来了,汇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数亩葡萄田毁于一旦,大棚塑料薄膜被风雨刮烂了浮在水面上,软趴趴地一会儿就被泥沙盖住什么也看不见了,绿玛瑙”和“黑珍珠”都倒了,像在水里泼了一盘绿和一盘黑紫的颜料,那大水就如汇树做过的梦一般:大落乡被葡萄包围,果实铺满了脚底的道路,每一颗铺路的鹅卵石都是一颗亮晶晶的葡萄,踩上去就“砰”地爆出大落乡的未来。

葡萄!我的葡萄啊!钱!我的钱啊!衣服!我的衣服啊!孩子!我的孩子啊!

呼唤各种东西的声音徘徊在汇树的耳朵边,他只能像现在这样带着乡里人一起坐在z f派来转移他们的车上,摇摇晃晃地向安全的地方去,身边妻子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熟睡,她的肚子里还怀着五个月的胎儿。

樟和梅抱着桥坐在汇树后面,桥探出还淌着水的小脸,“汇树叔,爹说你好几天没休息过了,先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汇树摸了摸他的头,“谢谢。叔睡不着,你先休息吧,小孩子要多睡才能长大。到地方了我叫你们。”

“睡不着是因为咱们的葡萄没了吗?”

汇树没想到时年九岁的桥这样明白当下的情形,他认真地回答道:“对啊。现在大落乡没了葡萄就像没了手脚,要再种起来可不是轻松的事儿啊。”

汇树已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沉重,但他心里明白,实际情况可以他表现出来的严重得多。

“汇树叔,这是大落乡的命吗?”

命?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会想到这些呢?汇树又想起过去乡里流传的桥深夜在院子里看星星的故事,也许他确实早熟或者有那么些不一样吧,汇树告诉他:“桥,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命’这个东西,如果有,我也觉得不应该是。”

桥听了却问道:“为什么呢?”

汇树似乎非常乐于向孩子解释自己的理想主义:“认了不是很丢脸吗?”

“就像认输一样?”

“啊哈哈哈哈,对,认命就像认输。”

桥被樟抓回了身边坐下,“老跟你汇树叔瞎说,这是你该管的吗?”

樟从上车开始他的眉头就紧皱着,这让他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只剩下了一条扭曲的缝隙,梅和车上很多女人一样,低着头或捂着脸低低地哭了一场,其他男人们和樟一样皱着眉沉着脸。

汇树宽慰道:“樟伯,没事,随便聊聊天嘛。”

“小孩子瞎说,要是让你不舒服了你直说。”

“没有没有。樟伯,距离还远呢,您也休息一下吧。”

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又重回寂静,但汇树的心境已然不同。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离家求学之前的大落乡,只会弯腰种稻子的小小农户们种出了一望无垠的金黄稻田,稻田填饱了人们的肚子,却没有给大落乡带来票子,这令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大落乡的经济都只能艰难地蠕动。如今的稻田也是在这些小小农户的手中摇身一变,变出了翠绿和靛紫相交织的未来。

以前可以,那以后又为什么不可以呢?汇树这样想着,就跟着大巴车颠悠悠颠到了距离安置点最后的一个下坡。

这时候,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传来声音,“诶呀,光棍你开窗做什么?雨都吹进来了!”

还没等汇树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那声音又紧接着尖叫起来,“呀!不好了!这老光棍,他犯了疯病从窗户跳下去了!”

“什么?”

周围人听了,都吓得惊呼起来,一时间乱了套,坐在床边的都把脸贴到窗户上往后面瞟。司机听到了异样也停下了车。

汇树问道:“你说什么?跳下去了?”

那人吓得话也说不清楚,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刚才坐这儿的是老光棍,之前都好好的,刚才突然就犯了疯,把窗户拉开,我正说他呢,他手一抓窗户,腿一甩,人就这么翻出去了。”

她说完了便只是抓着干净衣服哭,汇树顾不得外面的雨,赶忙下车去查看,有好几个也跟着他冲了出去,樟也在其中。

桥和梅留在车上,他不知道汇树他们看到了什么,只看到四五个人往车后跑去,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

那是一段下坡路,桥透过满是雾气的玻璃瞧见地面上缓缓地流过一道红色的痕迹,过了一会儿又多了两道,歪歪扭扭,像三条死蚯蚓。

桥没有看到老光棍实实在在的死亡,也没有见到老光棍的尸体,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的,但老光棍确实是从车上翻下去摔死在了公路上,是桥当时就知道的事情。

大巴车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司机也开门下车,但他没有向后面走去,只是站在车头处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车后方。

梅抓着桥的手不放,一边又掐着自己的大腿,桥伸手想去拍拍母亲的背,却被她躲开了。约莫两周之后,桥又跟着父母和乡里人一起坐上了回去的车。

他们忙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清理一片狼藉的田地,而是给老光棍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老光棍是以骨灰盒的样子回到大落乡的,汇树帮忙捧着,安置在老光棍家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上。请了几个和尚来念了一天的经,又带着大家在桌前拜了拜,这就算是葬礼了。

毕竟老光棍在大落乡没有亲戚,也就没有人能给他安排身后事,也不需要给乡里人摆席,汇树能帮他请和尚,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的事了。

大落乡的人们知道的是,老光棍今年六十多岁,他浑身的骨头似乎都有病,走一段路就要扶着腰坐下锤锤背和腿,不过他有一门竹编的好手艺。

葡萄田他只有很小的一份,主要靠着编竹筐竹篮竹椅子拿到镇上卖。

他编得真好啊,他家屋后的竹林就是原料,随砍随用,用竹刀劈成许多长条,有时你看见他坐在门口编竹筐子,那细细的竹条上还沾着今晨的露水,在他手里围在一处跳交际舞,竹条上的水滴会跟着老光棍双手的律动在空中挥洒。

他的手脚很麻利,要不了多久就能编好一个,往旁边的地上一扔还富有弹性地蹦两下。

新鲜的竹子往往还透着脆黄和青绿的颜色,在大落乡雾蒙蒙的天气里远远地也能看见。

光棍死了,他家里还堆满了竹筐竹篮竹椅子,全都垒在一起,屋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因为之前的大雨,都已经泡烂发霉了。

听和尚们念经的时候,桥凑到那堆发霉的竹筐里,而当他触到那只竹筐的刹那间,周遭突然暗了下来,念经的和尚与其他人都不见了,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高高地飘起,一片漆黑中,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是老光棍。

“光棍?”

老光棍点点头,没有说话,就这么站着看着桥。

“光棍,你想说什么?”

老光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突然就消失了,许久在远处出现了一个山洞般的光亮,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把桥全部的视野都照亮。

再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光棍家散落的竹筐,而是一个正在编竹筐的老人,低头,自己的手里也拿着两根细竹条,用缺了门牙的嘴问道:“阿爹,这是怎么编的呀?”

那老人摸了摸他的头,“你看我,看久了就能学会了。”

周围的景色并不是桥熟悉的样子,和现在老光棍的家截然不同,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和蒜头,不过空气还是和大落乡一样的潮湿。

桥想要走出房间去看看别的地方,却发现自己始终盯着老人手里翻飞的竹条,还在椅子上晃着腿,心里升起一阵愉悦的情绪来。

看老人变竹筐的情景停留了很久很久,时间变得尤为漫长,老人停下以后,像是踢开了一块水沟里卡住的石头,时间又哗哗地奔涌起来。无数的片段在桥的眼前迅速播放,就像两周前的洪水一样冲进了桥的脑海,奇怪的是,桥能记住所有细节,知道了在这个姑且被称之为“梦”的地方,他是一个名叫年年的孩子。

编竹筐的老人是年年的父亲,母亲则是一个每天下在田地里的传统农村妇女,三年后他有了一个妹妹,他和妹妹一同长大,一起跟着父亲学会了编竹筐,跟着母亲学会了插秧和割草。妹妹长大以后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小伙子,结婚那天小伙子给家里送来一头猪和五袋面,牵走了妹妹,妹妹和那个男人便很少出现在年年面前。

这时时间又慢下来,年年应该已经长大,因为他的视线变高了许多,比他的父亲要高出一个头,要低下视线才能看他。一张八仙桌,三个人占了三个边,父亲手里还捧着一只破了口的瓷碗,喝着一碗白粥。

桌上没有人说话,年年没有吃饱,肚子空空如也,但他也没有站起来去给自己乘一碗粥。

“为啥要送她回去?”

年年先开了口。

母亲回答道:“不回去能咋办?这才结婚多久就跑回娘家来,让别人看了要闹笑话。”

“那男的打她!”

啪!

年年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巴掌。他不理解,便盯着父亲,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少管。听见没有。”

父亲把碗放下,筷子却一直划拉着碗沿。原来前几日年年的妹妹从婆家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一回来就抱着母亲大哭。

一场哭完,才终于说道自己在婆家受了欺负,挨了男人的打。年年一听,便要过去说个理,被父亲一把拽住。

那天,父亲是如此地不近人情,执意要将受了委屈的妹妹送回婆家,妹妹不肯,赖在地上大哭打滚,这一吵,便引来了一些人的围观。

父亲大概是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将妹妹拖回了家里,关上大门。可是妹妹哪里肯,她就是不想在婆家受委屈才跑了回来,这下在娘家还要受委屈,她和父亲大吵,“他们打我,你们也要打我,这个家我还回来做什么?”

“你就不该回来!你过门才多久就跑了回来,以后别人都要笑话咱!”

“合着你闺女比不上自己的脸面是吧!好啊,我让你丢脸了,我也不要活了,咱俩都清净!”说着,便抓起地上的农药瓶要往嘴里灌,好在年年及时夺下,才保住了妹妹的一条命。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妹妹还是在家住了几天,她男人来接她的时候又扛了几袋米来,最后妹妹到底是跟着男人回去了。

年年心里有气,他知道家里穷,抬不起头来,妹妹是卖也似的给出去的。

要是自己家里也富裕些,妹妹就不至于这样受气,挨巴掌的就不会是自己,而是欺负了妹妹的男人。

而后时间又变得细长,像一条线一样快速地被一股力量拉动。再次慢下来的时候,年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确切的说,是年年陌生而桥很熟悉的地方——大落乡。

年年在镇上卖竹筐,因为他用的竹子好,编的手艺也好,所以竹筐卖得也不错,还有人来找他定制。年年想着,再过不久,他攒的钱应该就足够接妹妹回来不受气了。

他编起来没日没夜,时常就这么整日整日地蜷在小板凳上,把自己的脊梁和尾椎骨都搞坏了,手上也布满老茧。

年年没上过学,不识字,妹妹也不识字,所以他们没有通过信,但只要他还想着妹妹就行了。他手头的活儿又忙起来,期间还有人来找他聊天,聊到他的年龄,“你都四十好几了,还打光棍呢?”

年年点了点头。

“要不要,跟东头那个寡妇一块儿过?她男人死的也早,你也一直没个伴儿,你还不是本地的,要是有个人照顾也好一点。”

年年想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太费钱。”

“嘿,你来的时候就是个小光棍,现在熬成了个老光棍。钱钱钱,一个人钱留给谁去啊。”

那人摇着头背着手离开了。年年没有辩驳,继续编他的竹筐竹篮竹椅子。本以为时间又会继续流动起来,但这次,眼前却不断重复着那些翻飞的竹条。

景象没有变化,桥还是看见了一件又一件事。等到年年终于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的背已经驼了,手脚也没有年轻的时候那样快。

这期间只有一次时间慢了下来,那就是一九五八年的新年,年年从每天的饭钱里抠出了一张车票,回了一趟自己的家乡。

但他一走进熟悉的院门,却没有看到新年该有的氛围。他的母亲在洗衣台上放了一块砧板,手里举着砍刀在剁肉,那块肉已经被剁成细碎的肉沫子,却不见母亲有停下的意思。

她的头发凌乱打结,脸也没有擦洗过,神情木讷呆滞,听到门口的响动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年年拎着一条羊腿呆在门口,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进去。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赶着老黄牛走过,还被吓了一跳,那人打量了一会儿年年的脸庞,恍然道:“年年啊,你回来了?”

“嗯。”

“诶哟,都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吧?”

那人抬手指了指院子里的母亲,年年诚实地摇了摇头。

“唉,你妹子,收稻的时候她婆婆说了句她手脚慢,偷懒,在田里大吵了一架把镰刀一扔就跑回了家,谁想到晚上回去就发现她喝了药了,早就倒在地上没气了。你爹妈知道了,就这样了。”

年年觉得天旋地转,完全没有听到那人说的“节哀”,扶着门才让自己不倒下去。

他的羊腿没有递出去,而是扔在了自家的院门口,自己则沿着来时的那条路逃走了。后来年年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好像在时间里静止了,没有更老,也没有更年轻。

这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发生着变化,后来又突然消失不见,再出现的时候不断地亮了又灭。年年的一生中,时间最慢的时候便是坐在转移的大巴车上,他望着外面的雨打到车窗上,斜斜地流淌下来,水汽把景色都遮住了,看不见外面什么样子。

汇树来拉他上车的时候,他正在水里找一张多年前他带出来的和父母还有妹妹的照片。

“快走吧光棍!这雨越下越大了,不能再等了!有什么咱们回来再说啊!”

“找不着了,找不着了……”

“别找了,人要紧啊,人还在,什么不能回来啊!”

“找不着了……”

在做出决定之前,年年的心里有一个声音:都找不回来了。他便打开了车窗,腿一甩,便翻了出去。

咚。

年年的时间不再流动了。桥眼前的景色又一片漆黑,老光棍却回来了,站在桥的面前,还是像之前那样,指着自己的胸膛,眼睛盯着桥,希望他做些什么似的。

“年年。”桥念道,“你的名字叫年年。你是望福乡人,家中有一个妹妹,你是为了妹妹才来的大落乡。”

“照片没丢呢,不在水里,我看到了。你放在竹篮子里,用布包着,用石头压着,吊在房梁上呢,你是不是忘记了?”

老光棍恍然大悟一般抬起头望着顶上漆黑一片的天穹,欣慰地点点头,摸了摸桥的脑袋,便被一阵风吹散了。

桥也终于回到了念经的和尚旁边。发霉的烂竹子闻起来和大落乡的梅雨季一样,潮乎乎的,混杂着湿泥土和杂草堆的气味。

时至今日-

“不知道这样的故事是否是你想听的?”

月光打在晚山棠的脸上,将她的脸庞描摹出银白的光彩,她似乎对我所讲述的内容感到满意,“想听,非常想听!”

“但这个故事还充满了不确定,连我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那就将这未知也作为故事的一部分吧。”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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