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知晓了这几日的闹剧,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好在盘算着今日已经是七日之期的最后一日,只要明珠展后,当众发难,不怕卫寂不妥协。
自从佛塔出逃,周怀珠与卫寂还没见过面,或许是不知道现在见面还能说些什么。
当日辰时,卫寂带人先行出了驿馆,周怀珠并未同往。
明珠展虽名为珍奇之物的展览,整合了一批独居中州特色的宝物,丽娘为求一条活路,确实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中州百姓的
生活既然比不得京中,今日到场的,多是中州有些根基的商人,大多是看热闹来的,小部分是正巧经过此地的行商。
金锣脆响,开展。
这展会妙就妙在,宝物配美人,美人妆容衣着与展品相得益彰。
卫寂站在角落,观察着各位的表情、动作,试图从这一群人中找出异样。
“第一件,青白釉葵花形台展,一组两件,工艺精湛,五棱芒口,浅腹、邪弧壁。”
展品旁的美人揭下展品上的红绸,众人皆叹莹润如玉,世间罕有。
一件一件奇珍异宝现世,卫寂也没想到这中州偏远之地竟是卧虎藏龙。
冯新依旧是那副架子,等到展品过半这才姗姗来迟,
“冯大人到!”通报的小二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场馆内原本嘈杂的言语,微妙的掌声一齐停住,众人侧目,自动在正前方空出一条路来,方便这位大人通行。
他装模作样的拂了拂衣袖,脸上依旧轻浮,
“丽娘今日办展,好生热闹。”丽娘如今夹在两位大人之中,自是难做,只能赌一把这两家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冯大人大驾,丽娘受宠若惊,今日明珠展,是想为中州商贸搭桥探路,来者皆是客,大人请上座。”她不卑不亢,完全没了同盟者的跋扈。
“倒是奇了,我这偌大的中州竟已经沦落到要一个秦楼楚馆的老板来中兴了,这州府中果真是养了一帮酒囊饭袋。”鄙夷完全不加掩饰,话里话外都在奚落丽娘这样吃里扒外的做法。
后头的美人从幕后走出,运气不好,还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
“下一件展品,牡丹纹玉梳,和田玉,半月形,梳齿上皆是精细的透雕,数朵牡丹配上缠枝纹,栩栩如生。”
台下没有响起先前一样的掌声与议论,姑娘这是才瞧见东家低着头,躬身在刀疤男面前,场面一时进退两难。
冯新对于这种没有眼力见的人一向没有什么包容可言,他背着手踱步至台前,信手捻起那展台上的玉梳,啧啧两声,便随手往地上一砸,可怜那上品,立时粉碎。
丽娘仍旧低着头,攥紧了粉拳,当前她已经没了退路可走,就算此时认输,依冯新的脾性也不会放过自己。
她索性昂起头,回神面对着底下一众商友,竟露出一抹笑,
“冯大人真不愧是中州表率,方才展品,价值万两白银,冯大人视金钱如粪土,愿为中州谋福祉,我青苑也愿将冯大人的竞拍款全数捐出。接下来,还望各位踊跃选购,助力中州。”
大家面面相觑,有言不敢发。
“好!”卫寂亦从人群后漫步而出,率先叫好鼓掌,两边的商人没见过卫寂,但见他气度不凡,举止自若,完全没有怯意,马上有几个胆大的跟着鼓掌要价。
在冯新的注目下,他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只中州的“硕鼠”。
“卫大人好兴致。”
“不敢当,卫某敬佩冯大人魄力。”卫寂今日穿的是周怀珠挑的素白长袍,整个人飘逸脱俗,若不是冯新领教了前几日他搅弄风云的本事,当真要被他这白面书生的样子给骗了。
两人的对峙伴着展品一件件的过场揭晓,终近尾声。冯新见时机成熟,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恨意。
“诸位,今日京城墨冰司的掌司使卫大人在此,要为我们兑现七日之约。卫大人来到中州城当日便接下了诈马一案,与刺史大人约定七日破案,今日期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向大家揭晓案件真相。”
众人的目光完全被引到了卫寂身上,正给了周怀珠在后头偷梁换柱的机会。
最后一个姑娘整理好着装,正要上前去,却被周怀珠一把拉住,随即也不说话,只是解下腰上一袋银子交到她手上,勾勾手,要她把展品拿过来,最后一件展品是汝窑天青釉笔洗,她随手拿起笔洗,顺道也递给了那姑娘,给姑娘吓得一时不敢接,
“你不接,一会儿真丢了拿什么赔?拿稳了。”周怀珠压低声音提醒一句,随后打发她回来后头,自己蒙上那姑娘的面纱,附在自己的面具外头,掐着点往前头走。
冯新不就是料定我们没有他的把柄么,现在求锤得锤,满足他的小小心愿。
“诸位,今日压轴拍品尚未揭晓,何不等这展会结束再说也不迟。”
下面的人只觉得这一句话如四月春风,打破了当前的僵局,纷纷附和,
“也是,压轴的宝贝,就算买不起也要一睹风采…”
离台子最近的两人皆是一惊,旁人不知,他二人却立刻就听出来了,站在台上的那个就是周怀珠。
“最后一件展品,举世无双,只此一件。”周怀珠的声音清脆,穿透了整个会场,
“中州历年贪墨往来账目。”
台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周怀珠揭开展布,陈旧的四四方方的账册便躺在展台之上。
下一瞬,台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闹,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一本账册里面记录了什么。
唰唰唰,有人从高处割开了长绸的系绳,青苑数层楼高的红绢如瀑布倾泻而下,一时间挡住了台下的视线。
冯新不敢赌,她手里的账册若是真的,那便是万事休矣。
卫寂也很意外,自己准备的说辞这会儿竟真的用不上了,也不用再赌台下那几位受骗者的勇气。
说时迟那时快,冯新咆哮着冲上台,要来抢那账册,卫寂也是借着台侧飞身跃起,周怀珠后退躲闪,正落进卫寂的怀抱。
她二话不说将那账册朝他怀中一塞,没有半分留恋。
可怜那冯新还未近身,早被不远处的剔骨鞭紧紧缠住,周怀珠见他已被制服,从腰间抽出匕首,直直向他走去。
冯新被腰间的力道一带,向后倒去,周怀珠顺势用膝盖死死将他按在地上,匕首没有片刻迟疑落下,冯新甚至来不及抬手抵抗。
匕首精准扎入男人的左眼。
偌大的会场中,不断响起男人的哀嚎,周怀珠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恨意与快感。
“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你不是嚣张到派人折断了忠贞将军的剑吗?今日便用你的血滋养我这匕首的新刃,好不好?”
她的表情狰狞,紧握匕首的右手发了狠,猛的拔出匕首,冯新已经几近昏厥,身体僵硬,只能大口大口的急促地喘着气,试图缓解这极致的疼痛。
卫寂从身后折腕,及时让这染血的匕首从她手中滑下,弯腰拾起,小心地伸手讨要她左手的刀鞘,直到收刀入鞘,方才松了一口气。
“灵均,灵均…”他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要将她从魔怔之中唤醒,她径自继续说着,
“只是要你一只眼睛而已,你放心,这只是开始,等回了京城,你就会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生不如死的体验。”
卫寂看着她周身的颤栗,忙拉过她,迫使她看向自己,
意外的,她的眼睛里满是倔强与畅快,同时眼泪夺眶而出,嘴角却带着笑。
“是他,是他毁了忠贞将军的凤凰鸣,我…”一时的极端亢奋,她难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我知道,剩下的都交给大徵的律法。灵均,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将她揽入怀中安抚,感受她剧烈起伏的呼吸逐渐缓和。
剩下的一切都好办了,冯新如今变成这般模样,那些受害者自然不再顾及,一举告发冯新的亲信,正待人群中那残余的亲信要暴动,赵擎与陆昶从外围一网打尽,中州的闹剧,至今日终于落幕。
州府中长史被问罪,万青山与丽娘等人一应由刺史定罪,冯新被押入牢中,墨冰司日夜看守,只待押解回京,另行判处。
——
入夜,灯下,卫寂翻着账册上那冠冕堂皇的物件与记号,与昭觉寺中的佛经对照,果不其然,抄录出一本完整的往来礼单,大头都进了冯党的口袋。
周怀珠走出房间,倚在栏边,
“还没睡,明日启程身体可还能承受?”卫寂闻声随即走出,周怀珠恢复了平静,可卫寂总觉得她与几日前已经大不相同,她的某种黯淡,再见不到从前的光彩,人也没什么精神。
“绿云跟着怀夕去葬都水监一家,她去见吴山辞最后一面。”她没有看向他的方向,似乎是刻意躲避与他视线交汇。
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原本是该喝几杯庆功酒的,只是想到都水监一家,和那么多被毒哑的姑娘,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中州积弊已久,相信往后能慢慢好起来吧。”
会好起来吗,那些失去的,明明再也回不来了,又该怎么说服自己要好好的面对孤独的未来的每一天。
见她不说话,他索性来到她身边,
“今日之事,多谢你。”周怀珠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对冯新的报复,
“往后这般血腥的事你不用动手。”卫寂大抵是意外于她会为了自己母亲的剑断,亲手将匕首扎进那人的眼睛。
周怀珠却是一怔,随即迟钝的点头,没再多说。
冯新折辱忠贞将军遗物是事实,这一柄凤凰鸣或许也是父亲的最后一件遗物,现在也好,她好歹得回了一半。
——
启程不宜耽搁,周怀珠起了个大早,绿云昨夜表明心迹,这世上已无牵挂,倒不如随周怀珠一道回京,重新开始。周怀珠自然高兴,这回京的路上还能讨教些手语。
走出驿站却见卫寂独自一人翻身上马,见她来,调转马头,俯身伸手,
“兄长这是要去哪里?”尽管他们早已坦白,周怀珠觉得兄长二字总是有些难以启齿,却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称谓。
“去淮水之源,桐柏山。”
是了,周氏夫妇皆战死与桐柏山,他在临行前前往祭拜也是人之常情,可带上自己便没有必要了。
“上来。”
“不了,兄长若是带上我,便跑不快了。”她疏离地后退一步。
他眼中有错愕,很快收回手,带上祭扫的包袱,疾驰而去。
周怀珠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英姿飒爽。想起怀夕说过,卫寂也想要征战沙场,封狼居胥。不知道他奔赴桐柏山的这一路上有什么风光,会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当年忠贞将军率军驰援镇南关的时候,又会想着什么。
祭拜之地寂静无声,这里埋骨的将士难以计数,卫寂在这里停留半个时辰,正待要走,忽听见身后响动,他警觉的提剑追去,却不见人影。
冯新的事很快便通过各种途径传回了冯泊屿的耳中,他自然蠢蠢欲动,安排后路。太后与他虽为同盟,此时却装聋作哑起来,大抵是身边的元化大监告诉了她,冯泊屿背着她干的中饱私囊的事。
区区一个庶子,在堂堂冯相眼中未尝不可以成为他大义灭亲的标榜工具,他真正忌惮的,是卫寂手中的账册。
卫寂一行人还未入京,他便联络党羽,先发制人,联名上书抵制卫寂入凌霄阁。
文祯帝巴不得有人提,顺着他的提议便挪后了卫寂的入阁礼,现下入京后,冯泊屿要如何脱罪,就看他能不能找到卫寂的问题,倒打一耙。
“陛下,臣有本要奏。”
“冯相要奏何事?”文祯帝已得了鹰帏密信,这几日心情好得不得了。
“臣具本弹劾墨冰司掌司使卫寂,办案时滥用私刑,臣自知教子无方,可这人犯还未开审,便已经被卫大人折磨,实是藐视法纪,陛下尚未下令他便如此逾矩,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啊。”
“这,爱卿多虑了,是朕…”
殿外的应答传来,殿上顿时一片死寂,
“本侯知晓冯相爱子心切,不过令公子的眼伤实在怪不得我,若非他欲销毁罪证,何至于此。还有大人所说的折磨,我便不太懂了,大抵是还未见过墨冰司的手段,只是一只眼睛,怎么能算折磨。再硬的骨头,等进了狼部都会开口的。”
卫寂大步上前,规矩行礼。文祯帝等待这一天已经三载,自从登基,他便蛰伏等待,为的就是这一天好好肃清冯党在朝中盘踞的根基,大喜过望,竟从龙椅上亲自下来扶起卫寂。
“陛下放心,墨冰司必定尽心竭力,定不会放过任何细节。”相较于他的语气,冯泊屿的咬牙切齿与僵在脸上的伪善表情,就不太好看了。
陈执领命,带人连夜进来大理寺诏狱,同江少卿换了文书,连夜审讯冯新。
“火药是何用途,又是如何制成?还有曼陀罗花到底是何意,从实招来。贺家的船队上送的是什么?”
“什么火药,什么曼陀罗花,什么贺家。”
沉默了大半夜,账本上白纸黑字的,他能认的都认了,只是谈及贺家、火药、曼陀罗花,他的茫然与辩解不像是遮掩,即便身上的鞭痕皮开肉绽,他依旧咬牙否认。
“我说了,我做的我都认了,是卫寂让你来诬陷我的,一定是,在中州,用火药的明明是他。”冯新满口的血,此言一出,陈执的鞭子停了下来。
“速去禀告掌司使大人,他不像是装的。还有这口供如何写。”
卫寂看着进展缓慢的审讯,又瞥到了冯新说的他用火药,也没在意,
“照实写,我自会向陛下解释。”
——
江诏按照鹰部的指示,夜里来了镇远侯府,
“藏明,深夜寻我何事?”
“文元,等陈执把能审的都审出来了,你马上将人移交刑部,切勿耽搁,夜长梦多,恐牵连大理寺。”
“你的意思是,冯相要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也许吧,一个失败的庶子,在他冯家百年基业面前算什么,冯新于他而言不过一枚弃子罢了。”
卫寂隐去了冯新不招的部分,其实他并不怕冯泊屿下手,只怕有人要趁着他与冯党周旋,用一个冯新换取更多。
敌在暗,我在明,一着不慎,他与冯党都逃不脱被摆弄的命运。只是现在还不知道这势力到底来自何处,冯党一朝倒台,是否朝堂之上又会出现更大的失衡。
卫寂揉了揉眉心,叫来赵擎,
“灵均回来之后有没有什么异常。”
“无甚奇怪,回来数日,只是在拂云坊、慈济堂,哦,对了,还有日日请平安脉。”
“没有寻京中好友叙旧,每日都请平安脉?”
“是,许是舟车劳顿,尚未恢复精力,紫菀姑娘说乡君近日寡言,但是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回京了,回京了,终于回来了[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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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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