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牢中确实比外头还阴冷几分,卫寂未脱外袍,铺好床铺,正准备和衣躺下,忽听身后牢门落锁的声音。
“藏明。”中年男人的声音不大,却尽显温和。卫寂忙回身行礼,上前扶住谢辞。
“老师,夜已深,这牢中湿冷,你怎么来了。”
“你在这里,为师岂能不来,你且宽心,明日我便设法救你出去。”
谢太傅环顾简陋的牢房,又俯身摸了摸狱卒给他准备的被衾,皱着眉头,
“天气渐凉,这么薄的被褥夜里如何能御寒,不行,我命人给你换了。”
从前住在宫中时,谢太傅就是这样,卫寂身居偏殿,虽与众皇子相处投契,在吃穿用度上难免会被宫人克扣为难。每每到这种时候,谢太傅都会比他还着急。
“不必了,老师不必担心,我入刑部本就是依规程,我一人暂居于此,方能不误墨冰司众人的正常运作,待核查无误,我便能出去了。”
“我早就说过,当初你自请入墨冰司历练时,我便说过,你天资聪慧,有才学傍身,理应以文官入仕,你偏不听。而后又至你执掌墨冰司,居无定所,时常遇险,为师的心总是悬着,你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见到,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看着眼前的卫寂,在为师者眼中,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失去双亲,被接入宫中的照管的孩子,年幼孤苦,又要承受世人的骂名。
“好了,你不要管,明日我便来接你。”
老人挥了挥袍袖,跟着狱卒离去。卫寂重新躺回去,望着天花板,也不知老师要在陛下面前如何说,才能换他出去,不过无论如何,明日收网,务必一击而中,好好正一正这新朝的风气。
——
晨光熹微,透过狭小的窗照到卫寂的脸上,时辰尚早,还未到江文元来捞自己的时间。卫寂原本想着在这牢中的几日,也算是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想。
牢门却意外的打开,门外站着的,正是谢太傅。
狱卒面无表情的乡里头说了一句,“走吧。”
紧赶慢赶,回到侯府,谢辞的马车也未曾离去,等卫寂梳洗一番,正好一同上殿去见陛下。
大殿之上,江文元、文祯帝与卫寂面面相觑,都不太明白当下的场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藏明啊,这几日委屈你了,这诏狱中杀了冯新的狱卒已经抓住了。”
江文元闻声接话:“今早那狱卒已经承认,自己是因为与冯新有旧怨,故而一时气急,杀之而后快。”
卫寂一边行礼谢恩,一边在心中琢磨,这墨冰司都没查到的情况,怎的一夕之间就有人出来承认罪行。
其实剩下两人也很意外,只隔了一夜,就出来的凶手未免过于蹊跷,但好歹免了他二人再找理由,便由着刑部去审。
卫寂的目光落在太傅身上,谢辞兢兢业业数十载,以刚正与温和闻名朝野,纵使天子亦对他礼遇有加,要说这是太傅的手笔,卫寂是不相信的,可昨夜他又是如何这般坚定能将他带出牢中?
——
想必殿前的疑云,后宫今日是格外的繁忙,就连大长公主也早早进宫请安,只不过宫人们见她似是不悦,今早长公主是独自前来,太傅在殿前议事,他夫妻二人竟是分车前来,听闻丈夫一早便去牢中接卫寂,还一路送至金殿,自是心中有气。
谢恒与谢宣两兄弟入太学读书,都未曾见他亲自送过,对这么个罪臣之子却是如此上心,每每提及便总是藏明藏明的叫着,师生情谊甚至越过了父子之情。
大长公主原想着趁太后的赏菊宴,好好的那周家那个女儿好好挖苦一番,却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
女眷渐渐叩拜落座,却独独不见角落里的位置有人来,
“这靖明乡君怎的还未到。”太后也对周怀珠有很大的好奇,按说她毒发身亡就在这几日,莫不是已经病得爬不起来了。原本计划着,卫寂一行人要等这赏菊宴结束方归,料想那姑娘也该死在外头,没想到他们回来的竟这般早。
薛琳琅步至阶下,规规矩矩的行礼,
“禀太后娘娘,灵均妹妹病了,今日实难赴宴,恐染了病气与各位贵人。”
太后依旧是慈祥的表情,暗想着果然不出所料,点点头示意她落座。
大长公主在一旁搁下茶盏,冷笑道,
“是啊,可不是病了,昨日在京郊的马场撒欢还摔了一跤,真是半点没有贵女的样子,听说还连累郡主也受了伤,真真是个乡野丫头,粗鄙不堪。”
视线瞥到下面,所有贵女低着头,琳琅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
“竟有此事?”太后不禁皱眉,昨日还在马场撒欢,这哪里是中毒已深的人该有的样子。
“陛下驾到。”
说话间,文祯帝已经下轿,穿过一众缤纷的菊簇,径直来到众人面前,
礼毕,太后从上首下来,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陛下今日怎的有空来哀家这赏菊宴?”
“儿臣只是想来看看母后,近日为赏菊宴操劳,儿臣有未曾探望,实在是过意不去。”
他今日来,算是揭开了序幕,昭告着在场所有人,接下来的所有事,都代表着他的意思。
随后,江文元与卫寂各自带着一队人赶来,大理寺的人布防在外围,卫寂带着雀部的人进入内宫。
“大胆卫寂,太后内宫岂容你擅闯,这是做什么?”
雀部一应人等迅速控制了现场,一众女眷分别退至两边,连带着愣在一旁的长公主此时也乖乖让开。
卫寂先行一礼,“太后娘娘近来安好?藏明在中州多时,每每听闻太后声名,总觉得甚是挂念。”
“既是问安,你带这些人来又是做什么?”
太后见到这般架势,又见一旁的皇帝没有一点意外,便知情况有异。
“墨冰司查明太后娘娘与中州联络甚密,查有实证,这中州的贪墨账目中竟有大半都进了您的产业之中,不知太后可知晓这些事情?”
太后依旧强装镇定,“休得胡言,哀家素日不出宫门又如何伸手干涉千里之外的中州。”
“太后不必着急,大理寺已经前往冯相的住所,想必很快就会有我们要的证据。从这账册上看,每年这中州、崇州、兖州的礼车都是打着礼佛的旗号,经各州统筹,由冯新派人分账,再分批送到冯家和太后手上,冯家四分利,太后您独占六分,不可谓不丰厚,我说的可对?”
太后知道他去了中州,可是周边多地的账都被翻出来,难免心下惊慌,
“哀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哀家的吃穿用度皆为内廷按例供奉,本宫产业即为皇家产业,何谈分账之说?卫寂,你若是继续在这里胡言乱语,企图蒙蔽圣听,哀家不会放过你。”
卫寂却笑了,
“以太后娘娘身份,藏明何敢胡言,身为您的表外甥,我是极不愿相信的,可身为墨冰司的掌司使,我又不得不反复确认,只可惜证据链完整,有各州府涉案官员联名手书为证,中州账目记载清晰,冯新死前业已招供画押。太后娘娘我要我将那隐匿的赃物从冯家宗祠中抬出来,您才肯认吗?”
“不,不是的,这一定是冯家的阴谋,是冯泊屿见冯家势弱,想要离间你我母子啊陛下。对,一定是他怀恨在心,觉得哀家没有救他的儿子,才会伪造了证据污蔑于我。”
太后得知卫寂已经找到了赃物,顿时跪倒在文祯帝面前,再三申辩,
“儿臣相信母后。”看着太后无助的抓着自己的衣角,皇帝浅浅一笑,可随后从袖中取出一个一件东西,太后再也无力支撑,瘫倒在地,
“怎么,母后不记得这枚印鉴了吗?如是没有母后这枚印鉴,地方的金银如何能进这京畿重地?”
良久的僵持,太后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
“是我又如何,我是大徵太后,是先帝的皇后,陛下的嫡母,你要如何对我,就是如何打皇家的脸面。”
“够了。”这几句正戳中文祯帝的痛楚,“我的母亲,就是那个被你日日罚着抄写佛经,为佛堂点烛洒扫,积劳成疾的淑妃啊,朕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你不过是仗着先帝遗诏,苟活于世的逆贼之母而已。”文祯帝字字诛心,太后此刻顾不上什么端庄得体,
咆哮着要扑过去,怀夕立时带人按住了她,
太后眼中满是愤恨,一边是杀子之仇,一边是弑母之仇,两个人在这深宫中演了这么多年的戏终于在今日被彻底撕碎。
“是你,是你杀了我儿,你有什么资格提他,我的钧儿才应该是太子,是大徵的王。”近乎凄厉的控诉响彻大殿,既然文祯帝提到了遗诏,她重新开始挣扎,
“我告诉你,刘叙。我手中仍有先帝遗诏,三年前你办不到的事,今天依旧办不到。”随后便是嘲讽的笑意。
“是,我办不到,可我从没想过要做是书上弑母的凶手,既然太后一心向佛,从今日起便移驾南烟寺,此生青灯古佛为伴,赎清罪业,无旨终生不得出。”
话音刚落,身后的大监元化冲出来护主,卫寂上前只一招便将他按倒在地,怀夕眸色微动,却隐忍不发。
就怕你不出来,还好没叫人失望。
“大监还真是忠心耿耿,想来也牵涉其中。”卫寂俯身去绑他,压低声音加一句,“你可真是条忠心的好狗啊,我刚才还担心你贪生怕死,会躲着不出来呢。”
太后被押着向外走,
“卫寂,你别得意,听表姨一句劝,你就算不给自己留退路,也要为你那个妹妹想想吧。”
卫寂身形一顿,比了个手势,让那两人停在原地,
“你说什么?说清楚。”
“你还记不记得你给周怀珠办的那场接风宴,那当真是风光无二啊。”
“你是说你让灵均在我身边监视我,向京中传递消息的事吗?她已经尽数告诉我了。”
“是吗,看你的反应,他应该没告诉你那天我给她…”太后依旧神色如常,完全没有被卫寂的回答吓到。
“太后娘娘是在等我吗?”清脆的女声自殿外传来,周怀珠着装正式,带着笑,穿过人流,走到太后面前,
“你…,怎么可能。”毒药的发作时间即便未到,她也不该是现在这般鲜活。
“昨日在马场确实摔得不轻,今日才来迟,太后如此挂念,早在四个月前便要我来这赏菊宴,灵均岂敢不来?”
怕她不信,特地前前后后绕着她转了几圈,这才向女眷集中的区域走去,琳琅拉着她的手,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不可能,你绝不可能还活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文祯帝唯恐再生变数,趁着卫寂还站在原地,当即下令,外头的大理寺一路护送,直达南烟寺。
至此,南烟寺便成了卫太后此生的囚笼。
冯相一族也是如此,很快便被抄没,一边审一边牵连出越来越多官员,逐渐擘画出一张严密的网络。
卫寂回府的路上一直看着周怀珠,显然今日太后如此笃定她必死无疑,她一定还有事瞒着自己,只是这一路上又看不出任何异常。
直到晚间,紫菀来伺候周怀珠就寝时,却发现她跪在床边,冷不丁吐出一口鲜血,
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仅仅几秒钟,又是鲜血涌出,她慌忙叫来绿云将她看好,自己则是一路狂奔,去寻府医,
“来人呐,来人呐,乡君吐血了,快去请侯爷,快啊…”一边跑一边不可控制的落下泪来,脚下一步不敢慢。
绿云看着这满山满地的血,吓得不轻,周怀珠意识还清醒,强忍着内里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痛,紧紧握着她的手,看她颤抖着试图擦净这汩汩流出的鲜血。她只觉得喉中充斥着血液的腥甜,一阵又一阵的翻涌冲击着意识。
卫寂闻声从书房中冲出,推开房门却见到这骇人的一幕,
“快去请太医,快。”他扶起周怀珠,摘下腰间的令牌,递给绿云,
绿云不敢耽搁,冲出房外,先是释放信号弹,半路遇见紫菀,忙比划着让她去找太医,自己则是引着府医回去。
紫菀拿着令牌交接给赶来的怀夕,就这样一环接一环,一步接一步。
卫寂捧着周怀珠的脸,看着她逐渐空洞的眼睛,感受着她逐渐抽离的意识,下一刻的恐惧到达了顶峰。
“灵均,看着我,灵均,坚持住,太医马上就到,求你,求你…”
“兄…长,”周怀珠看着他现在涕泗横流的脸,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出声。
“我在,我在,灵均,你别吓我。”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失去了镇定。
卫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试图留住她,她的身体越来越烫,那种熟悉的,万蚁噬心的感觉开始了新一轮的侵袭。
“来人,取冰水来,快!”
将她放入冰水中,期盼着她的体温能降下来,只可惜她的意识根本不足以她撑住桶沿。
卫寂当即脱去外衫,也迈入桶中,用身体支撑着她浮于水面之上,不至于被淹没。
这一刻,他们的脸颊紧紧相依,
他比周怀珠更清醒的感受着桶中刺骨的寒意,
“灵均,不要睡,坚持住,太医马上就到,真的马上就到…”
他的声音颤抖着,不知道是安慰怀中的人,还是安慰清醒的自己。
“周怀珠,别离开我,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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