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那宋万同,直到宾客散尽,才从墙角处被冻醒,瞧了一眼盖在身上的大氅,原本是撇向一边,看着天色已晚,自己这个新郎不知所踪,竟没有人来寻。卸下大氅又是冷的一哆嗦,他赶紧又把那厚实的大氅捡起来裹好,未央宫是没得去了,他要去勤政殿讨个说法。
“陛下,陛下…”
文祯帝今日就在勤政殿中歇下,这刚得前面,又听得前头叫魂,烦得很。
“怎么回事,这么晚了,是谁…”老太监元焘赶紧叫人点灯,文祯帝未着外袍,眼底还泛着乌青。
“请陛下为万同做主啊。”
刘叙看到堂下之人,困意在一瞬间都消散了,
“你,你,你今日不是大婚吗,这是怎的了?”看着他身上披着的大氅,文祯帝心里头有了个可怕的猜想。
“臣随仪仗前往未央宫,半路上不知被什么人打晕了,这方才刚醒,却见未央宫中早已散席,这,这是何道理啊?”
说话间,外头又一道声音响起,“陛下,藏明有事奏报。”
又来了个活爹。
他脸色苍白,却是带着得逞的笑意,自殿外缓步入内,宋万同见他换回了常服,衣料颜色与自己身上这大氅分明出自一家,当即语无伦次起来,
“你你你,你…”
“好了好了,我知宋世子激动,这么急着恭贺我新婚啊。”
“陛下!”宋万同被他气的脸都绿了,扑通一声跪下,磕起头来。
“这卫大人明知公主选了与我成婚,陛下明旨已发,他竟在大婚当日公然抗旨抢婚,是为大不敬啊,陛下。”说的是声泪俱下。
刘叙当下明了,气得嘴角抽了抽,说不出一句话。
倒是卫寂走过他身边时,左臂压住他的右肩,宋万同只觉得他全身的力气都施于右肩,拿他当拐杖使,他只时才注意到卫寂的左肩似乎有些僵硬,像是不能动弹。
卫寂走到他斜前方也是一跪,
“陛下,今夜臣调动禁军防卫,导致凌霄阁遭到宫中太监纵火,所幸禁军及时赶到,扑灭了火,今夜之事罪在藏明一人,臣自知有罪,特来请陛下降罪。”
刘叙怒目圆睁,眼神就一直跟着卫寂的步伐移动,没再管身后那可怜的新郎官。
“宋卿,你所请之事朕已知晓,定会给你,给定国公夫妇一个交代,今夜便先回去吧。”
“可臣这婚事,公主她…”
“朕说了,今夜你先回去。”陛下的声音带上了愠色,不容他纠缠。
他噤了声,低垂着头,转身向外走,卫寂眼神瞥向他这边,笑着拜别,
“出宫路远,夜里又凉,世子就披着我的大氅吧,免得染了风寒,倒教藏明过意不去。”
“你给朕闭嘴!”看着宋万同走出殿门,文祯帝要与他算的,才刚刚开始。
刘叙从前头下了台阶,及至他身前,狠狠地照着他身前就是一拳,“看看你干的好事。”
就一拳,卫寂刚止住血的口子,又开始渗血,他脸色一白,险些向后栽去,给皇帝吓得不轻,
“怎么回事,你还讹上朕了?元焘,速去请太医。”
扶他往软榻上躺下,“不碍事,就是,就是被夫人刺了一刀。”卫寂如今说话实在有些吃力,却还有心思与文祯帝说笑。
“赫连若刺的?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大概出城了吧,陛下不必担心,怀夕去追了。”
“你一心要娶她,到头来差点把命都搭进去,真是活该,如今这般情境怎么办,你是非要逼朕同那些臣子翻脸你才高兴了?”
卫寂呼吸急促,单看额前伸出的汗珠,便知伤口之深。
“方才那宋世子真该谢谢我才是,若不是我,今日他是必死无疑。”
“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强娶公主才挨了刀子,你让那宋世子去,才不会有这回事。”
卫寂摇摇头,将手中那朵干花给陛下过目,
“她今日本就不是为成婚而来,她受人胁迫,是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夫婿的。”
“这是?曼陀罗花。”
“是,正是那昭觉寺中身份存疑的刺客手臂上的纹样。”
“你的意思是,她是被这伙人胁迫?”
“也不一定,我瞧着那南桑使团对她也不上心,说不定是早就拿定主意,用一个公主,换一个起兵的理由罢了,我若不娶她,难道要她夹在南桑与大徵之间为难吗,看清那些人的嘴脸也好。”
“所以,陛下,从今日起,公主入侯府,不见外人,绝不能走漏半点失踪或者伤亡的消息。若是公主无论如何都要做牺牲品,那么南桑一定会在意她死在哪里,什么时候死,死在谁手里。陛下在南桑使团离开之前,切,切不可大意…”
他终是没有抗住,再度昏厥。
夏太医赶到不久,萧贵妃也赶到了勤政殿,她闻说陛下夜召太医入勤政殿,自是担心。
还未进门,便见三两个宫婢抬了水盆出来,里头的帕子全浸了血,一时间惊惧万分,急急迈入殿内,险些被绊倒,
“陛下,陛下…”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不同于以往的温声细语。
“岚烟,你怎么来了?”刘叙挡在前面,迎出来,萧岚烟不等他说话,
“这是怎么了,陛下这是…”一面问一面拉过他的胳膊,急切的检查着他身上是否有伤。
刘叙看着她眼中的担忧与焦急,不可谓不欣喜,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抚,
“朕没事,没事。”轻拍着她的背,她逐渐安静下来,却在他怀中啜泣,
“我一听说这太医要去勤政殿,担心坏了,所幸你没事。”
她站起身,脸上是未尽的泪痕,这才继续问,
“那方才我瞧见那宫婢抬出去的,都是血…”
“这,是藏明。身上挨了一刀,太医给他缝伤口。”萧岚烟的眉微蹙,自然也是担心,可是看着陛下的表情,便知这伤背后是她不可触及的事。
“不必担心,夏太医看过,能救,这小子命大着呢。你既来了,便在偏殿歇下罢,朕原说这几日要去陪你的,可总是耽误。”
——
翌日朝中自是吵个不停,一直到天光大亮,卫寂才睁开眼。元焘今日未随文祯帝上朝,而是在勤政殿看顾他。
“陛下呢?”
“还未下朝,想来是前头吵起来了,定国公定是要大人给个公道的。陛下交代,此番弹劾是少不了的,至于禁足,削职,大人都要有个准备。”
这是自然,抗旨抢婚、调动禁军、宫中走水、刑部人犯自尽、公主出逃,这么多事,他现在还能躺在这软榻上已经实属奇迹了。
“卫大人?”角落里一个怯生生的女声传来,是萧岚烟。
“贵妃娘娘,怎么在此处?”他强撑着起来准备行礼却被拦下。
待她出勤政殿正逢文祯帝下朝,美人脸上的忧愁直叫人怜惜。她脸上有一瞬的不自然,却又匆匆离去。
“醒了就滚回去禁足养病,朕已将墨冰司的案子转交给了江文元,你就别折腾了,这阵子见到定国公府的人,给我夹紧尾巴,否则定不饶你。这次若不是太傅为你周旋,怕是定国公要将你剁碎了才解气。”
——
怀夕两人日夜兼程,半月终于回到剑冢,迟初一路上都在想,雀首那日说的致歉究竟是为什么?
两人到时,胡望朝尚在药庐碾药,见到东家回来满是意外。
“初妹妹,此番回京可还顺利?正好新屋已经收拾出来,就等您吩咐采买。”迟初自与他一起经历了白家的案子,总听他东家东家的叫有些生分,如今他也叫习惯了。
他往后看却没见绿云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个颇有武人风范的英气女子,正在疑惑,迟初开口介绍,
“阿姊,这是父亲旧友之子,如今住在药庐,多亏有他,回京这段时间,才没耽误重建。”
“望朝兄,这是怀夕阿姊,京中女官,陛下特允她游历半年,我才有幸邀她回黟县。”迟初扭头看向怀夕,这番说辞对于他们三人来说便已足够了。
两人躬身行礼,胡望朝赶紧迎他们入药庐小坐,小院中各式药材齐备,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这对奔波半月的迟初而言,实在是舒缓怡神的上品。
“初妹妹入京时天气尚不和暖,这来回奔波,想必寒气滞于体内,不得发散,会影响你的旧疾。”他不敢明说那蛊虫之事,只做替她复诊旧疾。
诊脉时又说起父亲年轻时的见闻,
“近来翻越父亲手记,听闻青州鬼市,集天下落拓之士,鱼龙混杂,却常有奇人异事,他们或许有办法彻底治好你。”
“姑娘还有什么旧疾未愈,可是之前…”怀夕忍不住询问,
“与那时无关,是更久远的事了,我在南桑时,中了一种罕见的毒,此毒虽无性命之忧,然总滞留体内,恐影响寿数,我自是想多活几年,这才想法子解毒。”
“那可知是什么毒?”迟初摇摇头,没有多说。
在南桑时中的毒,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怀夕耳畔,亟待回了重建的清竹居,才觉得有了家的感觉,父亲当年在飞瀑前建造屋舍,屋后尽栽松与梅,迟家的松林与梅园在郯城也是文人雅士时常艳羡的谈资。
只是如今再看,这前屋新建,后头的松与梅却没了旧时模样,三进院落,如今空落落的,故人难再。
“姑娘可是十年前的秋季被掳去的南桑?”
“如何突然提及旧事,彼时重阳将近,当是秋季不假。”
“掳走你的可是统一的黑袍覆面,还会口中念咒?”
“好像是,不过我被抓之后和许多同龄的孩子关在笼子里,用黑布罩着,直到抵达,我们都没出过牢笼。”
怀夕怔在原地,眼中有羞愧之色,跪在她面前,行一大礼。
迟初忙起身扶她,
“你这是做什么,真是折煞我了。”
“原来当年是你替得我,竟是我害你至此。”迟初扶她的动作一顿,不明白她的意思,却又不免想起十年前那至今仍记忆犹新的灭门夜。
“当年被抓的人是我,听他们押送的人说起这每一批都必须满三十三人,可是队伍行至郯城,我趁乱逃了,出逃时就在这瀑布不远处,又见这里火光冲天,正是两边大乱,才有了转生之机,却不想害你背井离乡十年,流落南桑,你一个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沉默良久,迟初静静地抹去脸上的泪痕,扶起她,俯身作揖,
“阿姊,听我一言,你不必觉得抱歉,若不是你出逃,我早就死在那场大火里,同迟家上下十九口人一道化作焦土。彼时我藏匿之处被发现,他们禀先帝之命原是要斩草除根,可不料,你这一逃,我便能用来充数,他们大抵是想这山高路远,我就算不死也再难回来。若没有你,我如何能重新站在这里?”
一念之差,命运交错,竟给两个孩子都留下了生的机会。两人不禁相拥而泣,怀夕在她耳边轻声问,
“你在南桑可是过得不好?”她自然知道免不了吃苦,却又想不到什么更委婉的方式。
迟初的下巴枕在她的肩膀,轻摇摇头,一笔带过了在异国他乡的十年,
“没什么,就是发卖到大户人家做婢女,后来入了皇宫,再后来就跟着赫连若回国和亲,赫连若的运气可比我差远了,她死在了昭觉寺。”
“眼下是我们尚未可知当年运送大徵子民前往南桑的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出卖同胞之辈,这么多年都未曾被抓获,不知还要再祸害多少无辜百姓。”怀夕看着迟初的眼睛,正色道。
“或许,赤绡身上那些信能有线索。”
她疑心这所谓的清客山人与这条通往南桑的人口贩运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入夜时分,迟初已然睡下,怀夕悄然起身来到院后,鹰帏传信回京。转身正欲回房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了胡望朝的声音。
“怀夕姑娘,这么晚了还没睡?”
他气息之轻,怀夕竟丝毫没有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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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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