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停舟的到来,给当下了然的困局增添了一份力,且说贺琮流离许久再见到父亲,难免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贺琮断指,贺停舟亦是新生出许多白发,卫寂与迟初与他见面短短半年,此刻又是苍老了好几岁。
救回女儿这样大的人情,贺停舟自然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更何况,他如今得回女儿,再不受人摆布,有了卫寂的承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他交代,赵家商队只拿拐来的人做幌子,招摇过市,就算有人查到他头上,他只要能证明自己没有做过买卖人口的勾当,便不会再被细查,他所做的当是武器贩运,想必这火药之类都是他的手笔。
“好他个赵梧,我原以为他与我一样是受那黑袍的胁迫,没想到他就是个黑心的,与那什么罗浮门沆瀣一气,没想到如今还怪我的女儿,炸我贺家的船。”
“贺家主莫急,我且问你,你可知罗浮门中那个威胁你的幕后操纵之人是谁,又或者说清客山人与罗浮门有着什么关系?”
这问题问出口,却不见回响,贺停舟摇摇头,并不知晓内情,说来也是,他既有把柄在手,又何惧贺家不听话。
“那贺姑娘可知赵家除了火药还在运送什么武器,数量规模如何?”
迟初倒不拘泥于几件案子之间的关联,当下这武器的威胁尚不清楚,极有可能影响事件后续的发展,另外这武器制造,也与父亲、族人的杀身之祸脱不了干系。
贺琮随即画下图样,汇集弓与箭矢,更有连弩、宝剑,样样都是攻城略地的好器具。
“我没看清,可是靠近箭羽之处应有刻字。”
卫寂当下心惊,追问道,“你印象中的刻字是否像是‘肃’字?”
“大人这么说,笔画倒是有些相似,只是往常这些武器都是封在木箱中,不会轻易示人,不敢妄言。”
卫寂的目光又转回贺停舟身上,
“按理说,你运人,他运武器,那为何这一次你船上运的是武器。”
贺停舟腿一软跪下来直呼冤枉,
“半月前确实是受到指令,此一番赵家运人,要我贺家运武器。”
迟初在一旁走近两步,
“那看来,家主你已经被他们放弃了。恐怕这炸药是早有安排,炸了贺家的船,搜出了武器,做实了你运人运武器的证据,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墨冰司都不会再追究旁人,倒是你百口莫辩,成了替罪羊。他们无非是损失一批货罢了。”
卫寂想起当初治理水灾的最后一次追杀,那箭簇上的肃字原来真的与冯家无关,冯家父子矢口否认也不是为了脱罪,而是真的不知。
门外三轻两重的敲门声响起,是墨冰司的习惯,意即有事要奏。
“进。”得卫寂应允,怀夕推门入内,向房中几人颔首,
“大人,胡望朝似与赵梧起了冲突。”
“为何事?”
“大抵是胡望朝没有按照约定将贺小姐毒害,全了贺家父女团圆。”
胡望朝果真是罗浮门的人。迟初想着,攥紧了手中绢帕,出声询问,
“你们现在手上有什么实证,一旦对质受审,可有足够的把握定他的罪?”卫寂侧身看着她一脸认真,便知绿云的仇,她这么多日从未放下过。不过借他之手,为己筹谋。
怀夕确认过卫寂的应允,便一番详说。待她说罢,迟初都未曾言语。
“还有,方才江姑娘差人来传信,说是严公子醒了,虽不能言语动弹,好歹命是保住了。诸位大人可放心。”
迟初借着这个消息,随即起身告退,
“既然诸位大人还有要事相商,便允我同怀夕阿姊去探望严公子,告退。”看她那决绝的眼神,卫寂知道她真正要做的是盘算着怎么叫那胡望朝赔命,一把拉住女子的手臂,
“夫人切莫心急,仔细受伤。”
“大人不必担心,有昔日雀首大人在侧,万无一失。”
待两人走后,卫寂正好提起送严二回京养病的事,不免要劳烦贺家的船队。贺家见有这等将功补过的机会,自是满口答应,送贺停舟来的船,正是上上之选。
——
“阿姊刚才说,胡望朝的父亲曾随岳毅军戍边,在军中救治伤员,但是在一次采药时失足惨死,当时的五名随行士兵只带了草药回来,直接将他父亲丢在了山里?”
“是,如今这五人中有四人已经离开军中,就定居青州城,两人在爆炸中直接死亡,另两个则是昨日那死亡时间有异的,仵作查验并未见有除了烧伤之外的其他明显伤痕。”
“查不出来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一个么,若当年他们真做了亏心事,想必同伴陆陆续续死了,他现下也该是坐立难安,生怕报应到他头上。”
“那夫人是想?”
“先发制人,再瓮中捉鳖。在胡望朝动手前找到他,只要说是来杀他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真如我们所想,那胡望朝真是为父报仇,那这最后一个人他是万万容不下的,届时以身做饵,抓个现行,何愁没有证据。”
迟初罪在桌案前,眼神中渗着狠绝,在抬眸看向怀夕时,便已是同盟,绿云亦是怀夕之友,好友惨死,岂有隐忍退让之礼。
“那是否要报大人知晓?”
“你去寻人,我同他说就好,他昨日问过我,当知我对此事的态度。”
事情安排妥当这才起身去江姝那里探望,可怜江姝多日来辛劳,形销骨瘦,已经看不出当初京中那个飞扬跋扈的模样。
“你也不必担心,他既醒了,便是大好的前兆,况且如今贺家的船到,不日便可安排你们回京,到了京中自有人照顾,慢慢地也就好了。”江姝脸上泪痕明显,声音已经沙哑,
“迟初,我现在总算明白当初你中毒昏迷时,卫大人的心情了。只盼着严二同你一样,都有神明庇护,能够恢复如初,总是叫我余生持斋食素,我也愿意。”
“会的,一定会的,他可舍不得你下这般的咒誓。”她当然不知道迟初当时的毒是如何解的,不过这不重要。迟初揽过她,轻拍她的后背,聊以安抚。
一切准备妥当,怀夕放出了那钟扬的消息,引得胡望朝去寻,钟扬被逼至角落,不停地求饶道歉,胡望朝哪里听得,
“我父亲当年在军中可谓是尽心尽力,他当时去采药也是为了你们这些军士,你们五个倒好,先是在茶肆偷闲赌钱,后来见他掉入陷阱,腿伤难以自救,竟然直接将陷阱重新盖好,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五日之后才来收尸,你说你该不该死。”
钟扬向后栽倒在地,随着眼前人的逼近,不断的后退,手撑着地,在地上拖着,
“我们是怕你父亲回去之后借受伤告发我们偷懒,想着药已经采到,我们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回去后,对,你听我说,回去后我们是想去救的,可是突发匪患,我们临时被调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日后了,真的,我们真的不是有意的。”
暗处两人听着也甚觉心寒,保家卫国的士兵,竟放任自己的同胞活活在陷阱里被困死,就为了躲过一顿责备。
“父亲一直向往定纷止争,边境安定的日子,他觉得士兵就是这个国家最好的保护者,是边陲安定的保障。因而他离京从军未曾后悔,他觉得救治士兵,是他身为医者的无上荣光,没想到最后却是死在你们这些官兵手里。”
“对不起,对不起,别…别杀我。”
胡望朝此刻情绪激动,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人的脖颈。
“你看清楚,我不是我父亲,在这世上,我最痛恨的就是你们这些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的士兵。若世上真的能够不再挑起战争,根本就不需要你们这样残忍嗜血的存在。你不是要道歉吗,好啊,下去之后好好地跟我父亲道歉。”语调从狠厉到淡然,
千钧一发之际,怀夕的剔骨鞭打掉了胡望朝手中的剑。她与迟初这才现身,迟初走上前,看着情绪激动的胡望朝,眼中只剩下厌恶,
“你说你恨这些士兵,恨他们顶着保护百姓苍生的名,做着残害同胞的事。那我问你,绿云是不是大徵的百姓,那些被送走的孩子是不是大徵的子民?你现在做的事,和他们当年对你父亲做的,究竟有什么分别。”
胡望朝眼底有一瞬间的晦暗,良久才平静下来,
“是,绿云的毒酒是我递出去的,我当时没想她死,只要她选了把你们查到的东西写下来,我无论如何都会保她活命,是她自己…”
迟初强忍住拔刀的冲动,咬牙切齿地接着问,
“罗浮门到底要做什么,罗浮门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清客山人,清客山人就是我们所称的门主,他的真实身份我并不知晓,我们所谋之事,是为大徵的未来,那也是我父亲希望的。”也许是出于愧疚,也许是不满,他竟未隐瞒。
“够了,别再拿你的父亲做幌子,你不过就是为了泄私愤而为他们卖命的狗罢了,还在这里扯什么大道理,大徵什么样的未来要靠出卖稚童来成就?你所谓的未来,就是断送掉大徵所有的希望,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用你们那套理论诓骗百姓吗?我知道曼陀罗花有致幻的作用,百姓口中的得见亡灵、天降神罚也不过是你的手笔吧。”
迟初的语气也变得激烈,不再给他申辩的机会,径直撕开了他伪善下的自私。
他如梦初醒般的扭头,怀夕看着他,也是愤恨,当真都错了吗?
他突然间发了狠,还是夺剑要向怀夕身后的人冲去,既已败露,便只有破釜沉舟。
怀夕猝不及防,要向再去拦已经来不及了。
钟扬的血喷涌而出,为医者最懂得如何一击致命。他提着沾满鲜血的刀,挥向两人,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别过来!今日我大仇得报,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认。你们也想知道另外那两个人是怎么死的吧。他们上的本不重,只是我给他们灌了汤药,他们便与死人看起来无异,接下来只要等到停尸房中,我便施针将毒逼入体内,他们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原是针灸的作用,难怪一时难以查明,只是这救人的医术,成了杀人的利器,本该救死扶伤的医者,成了走向死亡的凶犯,实在令人唏嘘。
“可时至今日,我依旧不后悔,此生心愿已了,再无牵挂。”
最后一针,胡望朝用在了自己身上,总是报了仇,他也知无颜再面对他们,无颜面对这青州城的百姓。
他向后栽倒,痛苦地挣扎,原来醒着的时候中这样的剧毒,是如此痛苦。
他最后的遗物,一件是给怀夕的,六面燕尾机关盒,另一件是给迟初的,父亲当年的诊断与药方。
生命在抽离,回忆在浮现,他艰难的吟诵出那首,传遍京城的干谒诗:
赠留郯城宴
青崖乱珠云气疏,苍松翠梅迎宾入。
换盏几度逐碧霄,满院生香催清客。
忽听鹤唳风声过,北望凄然天地昏。
原是游园赏景处,方寸难觅来时春。
这诗是他父亲胡让尘生前所做,按理说干谒诗都该有个赠与的对象,可这诗没有,每一句都狠狠的打在刘家人的脸上,任谁都不可能容忍,武惠帝容不得,文祯帝亦是。
清竹居迟家、镇远侯夫妇,好好的一座郯城,都毁在了一个乱臣贼子的手里。这皇权究竟有多大的吸引力,胡让尘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旧友,或离心,或离世,皆不得善终。
迟初是第一次听到这诗,一时间也恍惚了。
她甚至记不清她是怎么回的屋,一直到卫寂取水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污,问她,
“今日可是生气我拦你?”
“啊?哦,没有。”
“那你为何像他们一样,要唤我为大人,而不是夫君?”迟初今日无心陪他闹,只是敷衍,
“只是个称呼罢了,夫君早些休息。”
她脑中不停地回想着那首诗,想着怀夕拦住胡望朝时明显松开的手,想着自己问她,
“阿姊,你为什么放他去杀钟扬。”
彼时,怀夕的动作一顿,
“原来你也看出来了。没什么,因为我明白杀父之仇,唯有儿女以血祭之,方能平息万分之一。”
“为了报仇,真的要做到放下一切,过去、现在、未来,终其一生都只为报仇而活着吗?”
“你可知我为何当夜与你一同离京?就是因为我去牢中,亲手杀了一个本就该判斩的囚犯,这是我向掌司使求来的。”
卫寂难道也赞同了这样的做法吗,那将来迟家的仇、他周家的仇又该向谁去报?
迟初自认意志坚定,今夜却第一次生了怯意,此仇非报不可,只是她觉得自己迷了方向。
翌日,江姝陪着严二回京,江诏要同卫寂等人继续留下善后,深挖调查,只托妹妹向京中父母报平安,又给郡主带了信。
江姝今日分别,只觉得痛苦万分,原来京外的世界如此复杂,复杂到好像要将他们永远分开。
赠留郯城宴这个诗,是我编的,不严谨,编的时候是从最后一句开始,倒着写完整的。编出来之后,发现没有什么干谒诗的性质。但是我牵强的把它定义为直接写给皇帝看的,也算是写给上位者的吧。大家包容一下,作者真的不会写诗。本来第一次出现干谒诗情节这首诗就应该呈现,但是那时候没写出来,才一直拖着,拖到副本要结束了才憋出来。[可怜]
我这么写的大概意思解释一下,
第一联是开宴、赴宴
第二联是席上高谈阔论,壮志抒怀
第三联是一朝事变,天翻地覆
第四联是失望透顶,旧人难再
[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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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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