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城前,周怀珠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侯府门口有这般大的阵仗,虽说太后不阻拦,但是门前的八辆马车,皆是为她所备,前来送行的琳琅看了看手上的锦盒,此刻有些尴尬。
怀珠只得揽过她,接过锦盒,里头都是上好的药膏,小匣子中则是蜜饯。
“还是琳琅姐姐有心,兄长所备百密一疏,怎及女儿家心细。”
紫菀并不随行,看着怀珠消瘦的身影,眼中满是不舍,拉着雀首大人交代个没完。
倒是一贯姗姗来迟的江姝,此番也与江文元一道来,嘴上依旧是不饶人,
“瞧瞧这小身板,好容易到京城将养几日,又要出远门,等你回来晒作黑炭,我定教全城的姐妹都来笑话你。”周怀珠也不恼,知她是嘴硬心软,顺着她说,
“好,我一定回来,任你笑话。你且等江夫人的家法吧。”
此次出京,卫寂特请陛下准假,由头便是要带着灵均往京城外富庶繁华之地好好游历一番。陛下念其治水辛劳,墨冰司又不似六部,无需日日点卯。
出城第一站便是虹村。头一日连着赶了一夜路,第二日傍晚卫寂便勒令在驿站卸下。
一路上怀珠的精神很是亢奋,满心是对于找回记忆的期待,一路上怀夕没有骑马,而是在马车中陪着乡君,从朝中六部势力划分再到卫寂幼时入宫伴读,一直讲到他更名换姓,自请入墨冰司历练。
“所以陛下最初是要兄长以文官入仕,是为了不让他步了两位将军的后尘。”
“陛下这般自然是为了保住周将军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血脉,更不必说他与司使少时情谊,陛下尚未入主东宫之时,他二人已是信任无间。”
周怀珠透过因颠簸而晃动的前帘,从缝隙中凝望着前方不远处挺拔的背影,心中想象着,卫寂若是身披坚执锐,又该是怎样的风采。卫寂执拗,入墨冰司想来已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快入村时,又说起忠贞将军创办的慈济堂,那些遗弃的女婴,皆得庇护,年岁渐长已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乃至及笄,便可自行选择入雀部或是离开自谋营生。
雀部女官亦是人才济济,有善刀剑者,女子身体轻盈,较男子更为灵活;亦有善机巧者,墨冰司中暗器机拓皆有女子设计,就连鹰部为了提高情报传递效率建立的鹰帏亦是雀部所造;更有善医者、善辩者,都有机会入职鸿胪与太医院。
怀珠听着她的描述,眼中是难掩的向往,又不免想到了被自己顶替了身份的姑娘,不知她是依旧流离,还是早已玉殒香消。忠贞将军救了这么多的女孩,却独独等不到自家的姑娘归家,心中泛起酸涩。亟待停车,她已向怀夕讨教了不少机巧门道,还学了几句手语。下车前,怀夕看着她眸中的天真,异常坚定:
“乡君,女子亦可自救。女子可以成为比男子更为锋利的刀。”
怀珠此时并不明白其中深意,只是默默记下。
虹村不大,阡陌纵横,清溪绕竹舍,近晚时分,家家的烟火气升腾,落日余晖倒像是被这烟气燎出火焰,贪婪的吸纳着天边的云彩,要叫那原本要隐去的云都沾染上最后的日色。这里的一切和京中的肃穆贵气都大不相同,一行人仿若入了桃源。
“二位客官,今晚街前举办鱼灯会,若有兴致,不妨一观。”上菜的店家看着他二人,提醒道。
周怀珠对上低头的卫寂,无声的表达着愿望,
“灵均若是不累,我们今晚便上街瞧一瞧。”卫寂自是没办法拒绝那一双盯着他的眸子,和他细长的眼型不同,她的眼睛更加圆些,水汪汪的眸子里,没有倦色与算计。
怀珠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兄长想去,灵均就陪着。”卫寂笑着没有再说话。
驿站外的主街边只听得三声梆响,那举着大大小小鱼灯的队伍缓缓走来,不多时就将原本灰暗寂寥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映出这水乡最热闹的样子。
两人跟着队伍往前走,在鱼灯下穿行,听着那领头的说着吉祥话,大抵是阖家团圆,夫妻白首,天伦之乐,面面俱到。前面是荷塘与石桥,略挤些,两人便不再上前。驻足塘边,看着这塘中婷婷的荷苞,地下是撑满塘的翠色。
持灯人徐徐登上小桥,那较小的锦鲤在手腕的动作下,上下翻飞,一时吻上塘中的荷,一时又飞上墨色的夜,动作连贯流畅,灯影映入水中,恍若锦鲤遨游,在荷叶间穿梭。
怀珠仍被眼前图景吸引,身后的街道此时掌灯,小商小贩都跟在鱼灯队伍后头出来摆摊,看热闹,也讨个好意头。卫寂从后面买了个手提的鱼灯,缓步走至她身后,递出那一尾锦鲤,映着女子笑靥,十分动人。
“给我的?”怀珠预期中的惊喜不加掩饰,卫寂笑着点头,
“都说锦鲤带来好运,不如我与兄长对着这锦鲤许个愿吧。”见他没有说话,怀珠继续开口,
“我先来,愿我们此番出行一切顺利,灵均与兄长都要平安归京。”
“对着鱼,你居然不许个年年有余的富贵梦。”卫寂有意逗她,
“兄长的俸禄早已足够,加上那田宅铺子,怎么看都已是上乘。可话又说回来,谁会嫌那钱财多余累赘,既如此,那兄长替灵均许吧。”灵均抬手将那锦鲤提至眼前,等着他说话。
“你倒是霸道,自己许过还要抢我的。”他握住她的细腕,将鱼灯下移,露出她的眼睛,故意凑近,身前的灯照出他此刻的表情,是任何时候都不曾见过的缱绻温柔,
“那我希望,灵均岁岁欢愉,常伴我身侧。”他狡黠的笑着,缓缓说出口。
他的靠近,引得姑娘瞬时的低眸,浓密的长睫忽闪,和她的心一样,猛烈跳动,又下意识的逃避。
“兄长怎的也没许愿财帛,倒是说了个与我重复的,白白浪费了愿望。”
是否重复,两人心中各有考量,人心中的想法总是隐秘甚至于怪诞,怀珠在心里想的是顺利找回记忆,她不知道卫寂心中是否也有另一番打算。
眼下将琐事烦恼都抛却,鱼灯向前巡游一圈如今又返回来,怀珠提着鱼灯,迎上来者,两侧的队中夹着许多游玩嬉戏的孩子,见到她手中的鱼灯也是艳羡,纷纷围着她唱童谣,她附身在孩童之中,耐心地听他们说话。
想起来身上还带着卫寂给的果脯蜜饯,拿出未动过的那一袋,很快就给孩子们发了一圈,得了零食,孩子的注意力又分散开,急急向前跑去撒欢。这些孩子与慈济堂中的不同,慈济堂中的孩子早早就经历了流浪、乞讨、抛弃,受尽白眼,即便得到庇护收留,依旧是谨小慎微,断不敢这般肆意。
卫寂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无论是长者慈爱,亦或是同伴的嬉闹,都是在皇城中,在墨冰司里见不到的。他甚至不敢冒然打扰,她却是欢脱地向他跑来,举着手中的烟花,似要把这人间最美好的烟火气传递。
漫天的焰火在天幕绽开,连着她手上的火光,都显得这样的夜晚更添梦幻,如果这是幻梦一场,卫寂永远都不想醒来。
都说幻梦难长,情势的骤变始于划破夜空的箭鸣。这一箭将高悬的纸扎龙头射落,继而是人群的四散奔逃,灯架的坍塌,摊铺的倾覆,只有暗处无数凶狠的眼睛在待时而动,是炼狱中的恶鬼,贪婪的窥伺着鲜血。
周怀珠暗想着,卫寂到底在离京前都查到了什么,回京刺杀,在府上刺杀,现在出京还有刺杀,阴魂不散。
“兄长,今天这一批又是谁派来的,莫不是太后她老人家反悔了?”
卫寂牵着她,警惕的观察着周遭,
“太后没道理等我们出京再灭口,怕是凌霄阁里的人不听话了。”说话间长剑出鞘,向怀珠另一侧的暗处直直刺去,黑暗中的诡影应声倒地,暴露在惨谈的月光之下,卫寂顺势将她推去那个角落,
“待好,别乱动,怀夕片刻就到。”说罢,放出信号,向反方向厮杀。
怀珠躲在角落里,这里的刺客皆已倒地,活人又都被引开,四下里静的出奇,怀珠双手合十,看着周围的尸体,不禁汗毛直竖。忽而耳畔传来若有似无的哭声,把她吓得不轻。
定睛看去,却是个无助的坐在街边,与父母失散的稚童。怀珠也想去救,可又不敢,卫寂方才交代,雀首大人顷刻便到,自己眼下看着他无碍,倒也不必自寻烦恼。
正所谓自不寻烦恼,烦恼便来寻。稚童东张西望,瞥见了角落里地上泛着影子,他当然不管此处是何人,嘬着手指便走来,急得周怀珠在暗处赶紧挥手,
“别来别来,这里危险。”孩子懵懂的过来,认出她是方才那发果脯的姐姐,刚认出她,作势便要闹起来。周怀珠一边焦急地想着墨冰司怎的这般磨叽,一边又将食指置于唇边,央求这小祖宗不要哭。
结果可想而知,没有果脯,不管死活,周怀珠眼下对于那果脯真真地厌恶起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斜对角又冲出一名刺客,
闻声而动,怀珠甚至来不及捂上他的嘴,只好挡身于孩子跟前,等待着刀剑无情的劈砍。
危急时刻,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发生,怀珠回头,那熟悉的子午鸳鸯钺,从身后刺穿了那黑影的身躯。等她反应过来,忙遮住孩子的眼睛,随雀首寻找安全的地方。
“兄长那边如何了?”在破屋中大口喘着粗气,怀珠赶紧询问。
“鹰部的人已经去了,不过驿站还要有人看守,并未倾巢出动,眼下乡君稍待,我设机关便要去支援。”
周怀珠前几日刚听她讲过那些理论知识,今日见到了实操,长线绕过破屋内仅剩的家当,又经角落里不易察觉的破窗缠绕,只待有人踏入,便会触发,摇铃示警,正对着的机弩便会射出飞箭,取其性命。
待她匆匆离去,怀珠看了看身边的孩童,正专心的把玩着那盏熄灭的鱼灯,转身查看刚才的机关。若是这孩童再闹将起来,单单一支箭怕是于事无补。她回到稚童身边,见他脖颈处挂着长命锁,想到若是再添一道障眼法,不消耗费那箭,便可引导刺客向别处去。
她将原本机关上的铃铛拆下,又哄着孩子褪了长命锁,将一端的绳索换了绑法引出屋外,借着四处无灯,将那线隐匿于黑暗中,
重新挂上铃铛,回屋里用剩下的果脯换了鱼灯。一狠心将它抛到了小巷子里,伪装成是仓皇逃跑时遗落。
想睡又不敢睡,眼瞅着身旁的孩子吃的饱饱的,倒头就睡,当真是一点都不怕。
良久,门口亮起火光,却不推开门,怀珠立时紧张起来,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灵均,你可是还在屋内?”是卫寂的声音。
怀珠将机弩转向无人处,主动触发机关,打开了门,看到他毫发无伤的回来,这半夜的惶恐都化作了眼泪,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随后而来的怀夕倒是对那一道新增的障眼法很感兴趣。
“这巷子中的障眼法可是乡君所改?”周怀珠揉揉泪眼,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迟钝的点了点头,
“我怕一支箭不够,就想着若是防患于未然更好。只是可惜了兄长送我的鱼灯。”
卫寂闻言看去,果真看到那盏灯落在地上,灯架已经散开。他抬手取下挂在机关上的长命锁,抱出里间的孩子,让赵擎去寻那孩子的家人。
“原就是绢纱竹骨的物件,无甚可惜,你平安无事才是要紧。”
“回驿站吧,早些休息,不是说明日启程前还要看日出么?”
原以为经此一事,他便忘了,没想到还记着方才灯会答应的事。
怀珠接过怀夕递来的帕子,擦干了泪痕,重新换上笑颜。
卫寂对于晚上的刺客依旧是半个字也不向她透露,不知是保护,还是提防。周怀珠当下只觉得,如今她抵达中州,寻回记忆最大的障碍,就是这个便宜哥哥,自己是跑了容易死,留在他身边也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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