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尘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要二选一。
在他看来,方君寒是久别重逢的挚友,烨是身怀秘密的神秘强者,大家都是可以团结的对象,也是一路同行之人,为什么非得选一个出来?
意义是什么呢?
他不由得陷入了认真的思考,因而没有发现,因为他这突然的沉默,方君寒和烨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似乎在害怕从他口中听到不是自己的那个名字。
另一边,张郎和二女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二女目光灼灼,不依不饶,张郎尴尬挠头,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北风潇潇,雪花飘飘,张郎的心拔凉拔凉,整个人风中凌乱。
正在此时,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从风雪中传来。两组六人皆听闻到动静,不一会,一个少年模样的身形从飞雪里浮现。
那是一个气质格外独特的少年。他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衫,却并不显得粗劣,皮肤上有风霜的痕迹,甚至面上还有一道横亘鼻骨的长疤痕,可少年却坦坦荡荡,那疤痕便也不叫人觉得恐怖怪异,反而为他那称得上俊朗的外表平添三分神秘的故事感。
他身姿挺拔,背一柄长剑,锐利而充满侠气,像一颗傲然屹立的苍松。他却又神情平和,气质朴素,像是寻常乡里随处可见的平凡少年。
寻常与不寻常,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加之其身,于是几人便都齐刷刷望了过去。
……结果就是让眼下这本就尴尬的场面变得更加古怪。
那气质独特的少年被看得愣了一下,他有些不解地开口:
“请问……几位需要帮助吗?”
几人在雪里站了半天,都快成半个雪人了。有修为在身的几个还好,那张郎和明艳女子已经冻得两股战战,几欲叫苦。
张郎险些泪洒当场:“这位小郎君是要去浮生城吧,我们在此相遇既是缘分,不如就让我带你进去吧!”
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哦……谢谢你啊。不过其实我只是路——”
“——不用谢!我们赶紧出发吧!!”
张郎直接从两女的束缚中挣脱而出,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奔到了少年身侧。
方君寒看向那少年,眸光一沉,没有说话。烨却有些不高兴了:
“我们也要去浮生城,你方才为何不问我们啊?”
张郎回头望向这三个一看就来历不凡的主,更是欲哭无泪,心说我瞅着您们不是跟咱同病相怜吗,我当时这脑子哪儿转的过来!
“……那,那不是好事一桩吗!我几人缘分不浅,不若同去,待回到城里我做东,请各位酒楼一叙!”
张郎不由分说拽住了三人中领头的顾衍尘,就要开始带路,顾衍尘站在原地没动。
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没说话,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冷不丁一开口:
“我想好了,我认为这个选择不应该由我来做。”
好容易就要揭过去的一页又被顾衍尘强行扯了回来。几人脚步一顿,张郎泪花快下来了,两名女子又借机凑回张郎身侧。烨干脆双手抱胸,而方君寒却痛苦地扶额,揉了揉眉心……就连那新来的少年都看向顾衍尘,饶有兴致地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这几人关系很是有趣啊。那两名气度不凡的男子对这位态度都有些微妙,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何情况?
少年如此想着,注视着气质沉静的顾衍尘,目光也不禁有些波动。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最为特别。
“因为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力。我们是同行人,那便也是同路人,在我心中都是重要的伙伴。既行同路,便是平等的身份相交,不存在高低贵贱,更不存在谁与谁一起而孤立另外一人……可若是要选择其一,就会破坏原有的关系性,使人与人之间变得不复平等。”
顾衍尘的气质十分唬人,他眉目如画,气质清冷,这飞雪更是为他的容色添了几分超然物外的美丽。
此刻,他如此认真且严肃地说着这些话,声音清朗如玉,叫人就这么晕晕乎乎就信了去。尤其是那两名女子,已经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险些认同了他的大道理。
“……因为我把同行人都当作珍视的存在,理应尊重的对待,所以我更做不到用审视的眼光‘判决’和‘挑选’。这是对人性的蔑视,也是对自我的不加约束。我们应该时刻谨记,自身并不特别,我们每个人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都不具有审判他人的权力……”
顾衍尘十几分具有学究精神,他还考虑了别的可能性:
“但我也思考了,我的同伴向我发出这样的询问,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是单纯的想要判别亲疏并获得情感上的补足?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独特之处,值得两名伙伴都希望得到我的‘亲近’?虽然有些自视甚高,但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所以我再度思考,从相识的时长和彼此的了解程度来看……”
“我会说,这位是我唯一的挚友。”
顾衍尘的话音随着目光一同落向方君寒。
执扇的翩翩公子本还在一脸的无奈,此刻却仿佛被什么天降馅饼砸中。
……这算不算当众回应?
不、不对,冷静。他说的是“挚友”。
而且这话他先前也说过了。
但他说了唯一。
……他做出了选择。
他选了我。
方君寒默默展开扇子,也不管这大雪天这么干会不会显得古怪。但他知道,自己这涨红一整片的脸,绝对、绝对不可以曝于人前。
雪忽然变大了,几人不得不抓紧离开。以扇掩面的方君寒面颊还是烫的,但他仍余出一丝清明想着,顾衍尘这家伙,果然是一点没变。
……众所周知,衍尘仙尊是个非常擅长忽悠人的家伙。他这张嘴时而欠揍无比,叫人恨不得给他堵上,时而却又巧舌如簧,各种蛊惑人心的话语张口就来,简直就像唇上涂了某种甜蜜的毒,既危险又诱惑。
就连方君寒自己,都是因为此人的某一番话,而彻底死心塌地、坠入爱河的。
顾衍尘就是有这样谜一般的魅力。
但与此同时,这个家伙在遇到自己不知道如何处理,或是不得不面对不擅长的领域时——他就会突然陷入一个人的哲思,而后开始一通天花乱坠的正论输出,实则偷换概念,纯忽悠人。但大部分人真就能被他面不改色的气势和似乎很有道理的话语给唬住,所以这一招堪称百试百灵。
说什么人人平等,感情之中的事哪有平等可言。亲疏、爱意、独占欲……顾衍尘轻巧地把这些重要的东西揭过,反而用看似深刻而宏大的命题掩盖自己是个感情木头的事实。
那家伙现在袖子下的手估计都在抠手心吧。每回逞强时他都爱这样。
……方君寒已经看到,那两名女子仿佛深受感动,已经跑到顾衍尘身侧寻求“指点”。张郎双目放空,好似陷入大彻大悟的境界之中,只有身体本能在带领大家前进。烨没有被选择,所以不太高兴,但他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于是只消沉了片刻,他便又死皮赖脸地缠了上去。
——至于那个气质神秘的少年。
方君寒脑子还是热的,可一双眼眸却已经沉了下来。
这个孩子不太对劲。他……
少年走在倒数第二的位置,略先于方君寒,却离前面众人有一小段的距离。似乎是注意到了方君寒的目光,他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眸清澈如远山,温柔、平和、且沉静。
他微微挑了挑眉,主动道:
“……你好?”
“在下夜师,不过一介散修玄师,云游自此地。很高兴认识诸位。”
夜师温和地一笑,像是幽深密林中一棵挺拔的古木。
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和顾衍尘仿佛每一个动作、眼睛开合的角度、嘴角勾起的弧度、说话的语气……都诡异的完全一致的感觉。
方君寒收敛起所有探究情绪,只是笑说:
“我名方泊松,是方家旁支子弟。上元将至,带友人回来看看。”
张郎闻言却是回了神,忙道:“原来公子竟是方家人!倒是我先前有所怠慢了。”
“说来我们还未互通姓名吧?就由我先来好了。我名张筠,是无忧王朝人,随着老师来到这边境城市打下手。”
张筠说着,指向那明艳女子:“这是吾师之女夏若梧,夏姑娘。近来老师忙于公务,便托我照看她。”
他又介绍起那名清丽女子:
“这是我小妹张荇,她会点玄师本事,也算我的半个护卫,所以常伴身侧。”
“不过夏姑娘和我小妹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方才叫各位见笑了。”
夏若梧立刻炸了:“小妹?什么小妹!路边捡的来历不明的女人也能做小妹?她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
张荇面露黯然神伤之色:“姐姐总是如此多疑……妹妹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才惹得姐姐如此记恨……”
夏若梧气不打一处来,又憋不出反驳的话语,只能悻悻地收声,用气势来表明自己的愤怒态度。张荇又勾上张筠的手臂,悄然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在下顾平安。说来也巧,也是一介寻常玄师。”顾衍尘温和一笑,“正如我挚友所言,我们听说无忧王朝在上元时分有着独特习俗,每年总是分外热闹,便想过来看看。”
“这是我的另一位友人……”顾衍尘瞥了眼烨,脑中迅速转了一圈,表现上却毫无滞塞,“……李火火。”
这话接得自然顺畅,就好像烨本来就叫这个名字一般。
方君寒猛地展扇,憋笑。
“我——”烨面色一黑,下意识就要辩解,却被方君寒抬袖拦住。
方君寒一个眼神横过去:你想碍顾衍尘的事?
烨:……
“——我是李、火火。你们好。”
这是烨这辈子第一次说如此纯粹的谎话。他向来不爱说谎,顶多偶尔隐瞒一些真实的想法。所以此刻,他的神情不禁有些扭曲,就连那白发都不自觉想要飞舞起来。
“嗯。”顾衍尘面不改色,“我们三人结伴云游,关系亲如兄弟。说来,张兄的老师是?”
“哦,我正准备给大伙儿说呢!”张筠一拍脑袋,“我老师是京中来的,是来赴任这浮生城的城主。”
浮生城。顾衍尘他们三人一路南行,自然也了解过沿途的城市,这座浮生城正是无忧王朝东北侧最为边境的城市。王朝的京城在中部偏西,而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则正是供卫京畿、抵御北方蛮族的重镇。
浮生城虽地处王朝边境,但气候仍然湿润、水草丰美,是相当宜居的城市。顾衍尘三人早早便将第一个落脚之地定在此处,他们准备停留一段时间,观察无忧王朝的现状,同时也深入民间,看看百姓生活。
“竟是没想到张兄也有这般来头,看来我这次偶然路过,到真是撞上大机缘了。”
夜师也调笑一句。他话不多,但气质却平和,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哪里的话,都是老师厉害!”
张筠打了个哈哈,看上去还是那副有些窝囊、没心没肺的样子。但一旁的夏若梧在听到夜师的话时,却是不自觉神情一黯。这表情转瞬即逝,可在场众人都非常人,自然不会错过这片刻的古怪。
几人随意闲聊着前行。为了两名凡人着想,顾衍尘默默用玄力笼了个护罩,这护罩无形无色,足以令其中之人毫无察觉,与其说是类似结界或禁制的东西,不如说更像是直接操控了附近的温度和风雪。
其中高超和精妙之处,足以令普通玄师修行数十年而不得,可顾衍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在魂体仍然虚弱的情况下用了出来。
直到走至城门口,张筠才忽然意识到方才全然不觉寒冷,也未被风雪浸湿衣衫。他有些惊异地看向张荇,见对方摇摇头,又见方君寒和烨都移开了视线,唯有夜师含笑望向顾衍尘——他这才恍然大悟。
自己恐怕也是遇上高人了。
城门郎勘验了过所,一行人得以被放行。城门渐开,一派不属于内地那精致纤细的城市风貌跃然眼前:
……
青瓦被白雪覆盖,红砖与黄泥构筑起屋舍的骨架。泥地被夯实得平整,主街上人来人往,哪怕飞雪也没能掩盖人们出行的热情。兴许是上元的氛围渐近,四处都布置起月型灯笼以及垂坠的白花。高低错落的屋檐依势排布,街边院落偶有晾晒的粗粮腊肉,以及铺陈的玉米辣椒。
有头戴鲜花的美丽女子,盈盈笑着奔入屋檐下躲雪;有卖饼的老汉,吹着手心的寒意,面容被热腾腾的水雾掩盖。
年轻的郎君意气风发,年少的小童却活蹦乱跳;商队的马匹载着货物走远,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渐没于风雪;农人工人碌碌于生计,侠客般的玄师如风般掠过……
浮生万象,熙熙攘攘,无虑而无忧。
顾衍尘不自觉柔和了面庞。方君寒悄悄瞥了一眼自家挚友,见他如此,也露出安心的笑容。
尘世与众生,平凡与安定,这就是他们始终想要守护的东西。
……但注意力在顾衍尘身上的人,还不止方君寒一个。
那好像很好亲近,却和目前两组人都格格不入的,来历神秘的第三方,夜师。
他也注视着顾衍尘,看着那人温柔的神色,面上的疤痕像是将他整张脸破成了两半。随后,他也翘起嘴角,微微地、轻柔地,像是看到很好的事物而心灵都变得柔和。
——就和顾衍尘此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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