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怜侨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萧今棠独自坐在窗边。
他睁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瞳孔深黑得仿佛失了魂。月光透过玻璃淡淡落在他身上,照出一身寂寥和单薄。
“萧今棠。”
“嗯?”听到声音,萧今棠像是骤然被唤醒,猛地转过头,“你醒了?我叫医生来。”
他按下呼叫铃,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很快走了进来。这家医院与楚家关系密切,这位温医生更是长期负责楚怜侨腺体诊治的私人医师。出于关切和职责,他低声向楚怜侨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
自始至终,萧今棠都静静站在窗边望着他们。
某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方才楚怜侨叫的,是他的全名。
萧今棠。
不是“宝贝”,也不是“宝宝”。
“……如有任何不适,请随时叫我。请好好休息。”
“好。”
送走温医生,楚怜侨立即回头寻找萧今棠的身影。他仍坐在原处,眼神静得像一潭死水。
这副模样……像极了他几年前病情发作时的样子。
“宝贝?”楚怜侨轻声唤他。
萧今棠没有反应。
“老婆?”他又试探。
依旧沉默。
“啊……我好疼……”楚怜侨忽然低声呻.吟起来,演技拙劣却有效。窗边的人终于动了,快步走到床边。
“哪里疼?我找医生?”
萧今棠伸手就要按铃,却被楚怜侨一把握住手腕,轻轻贴在自己心口。
“这儿疼。”他注视着他,声音软下来,“我宝贝不理我,我心肝疼。”
“你……”这番话并没撩动萧今棠,却奇异地让他稍稍安下了心。
可他脸上仍没什么表情。楚怜侨猜,他大概还在为孩子的事难过。
“宝贝,”楚怜侨轻声问,“你想要孩子吗?”
萧今棠低着头沉默不语。
实际上,他……并不想。
“我曾经是想要的。”楚怜侨握紧他的掌心,“毕竟我答应过,要给你生一百个宝宝。可是……我突然发现,我没办法把喜欢分给别人,也没办法允许你把喜欢分给别人,就算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也不行。”
“所以,现在这样就好。”
楚怜侨的话像隔了层水,一句句飘过来,萧今棠却只攥着最开头那几个字——“我曾经是想要的”。
不是不想听,是耳朵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只有“想要”两个字在脑子里撞,撞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跟着跳出来的,是楚怜侨躺在病床上输血的样子,针头扎进苍白的手背,血袋里的红一滴滴往下掉,和当年溅在他校服上的颜色,混在了一起。
“抱歉,我不该在那个时候说那种话……”他张了张嘴,声音自己飘出来,连带着指尖都开始发颤。
他想起了,那一个个血红的夜晚。
楚怜侨还在说什么,解释也好,安慰也好,全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眼里只剩下自己的手,那双手好像还沾着当年的血,沾着弟弟腕间涌出来的红,现在又要沾楚怜侨的……
“都是因为我。”
这句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了。他像被按了重复键,盯着自己的掌心,一遍遍地说“对不起”,每说一次,就觉得脚下的地往下陷一寸——明明楚怜侨就在旁边,可他像沉在水里,怎么也抓不到能浮起来的东西。
直到楚怜侨扯掉针头扑过来,那双手攥住他肩膀的瞬间,他才猛地回神,却还没从那片红里挣脱出来,只能顺着那点温度,浑身发颤地往下滑。
*
年少的萧今棠心里清楚,妈妈要改嫁了,带着他们姐弟投奔了另一个男人——因为他们的亲生父亲不要他们了。
新家的杂物间成了他和姐姐的容身之所。姐姐总是把唯一一张小床让给他睡,自己则蜷在冰冷的地铺上,却还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地上凉快”。
萧今棠知道新爸爸不待见他们。于是他和姐姐在家从不敢大声说话,像两个透明的影子,贴着墙根走路,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可即便如此,每当新爸爸喝醉了酒,还是会踹开杂物间的门,把他们拖出来骂个狗血淋头。
但萧今棠总是默默告诉自己:没关系,至少……我们不会被赶出去。
姐弟俩的生活费都是妈妈给,少的可怜。萧今棠还在上小学,花不了什么钱,就总是把那些皱巴巴的零钱偷偷塞进姐姐的铅笔盒里。姐姐发现后总会红着眼睛揉他的头,却什么也不说。
升初中前的那个晚上,萧今棠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他缩在被子里,听见门外是姐姐和新爸爸的争执声,声音越来越高,还夹杂着什么东西摔碎的声响。突然,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姐姐冲了进来。
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萧今棠从没见过姐姐气成这样,小心地凑近,轻声找话:
“姐姐……明天我去初中部报到,要去哪里找你?”
姐姐怔了半晌才回过头。她的眼睛里装着萧今棠读不懂的情绪,声音有些哑:“初中部在西区,我还在高中部那边……”
“你可能看不见我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勉强笑了笑:“不过你要是想一起回家,就在北门等我。但如果等不到……今棠,你就自己先回去,别傻等。”
“好。”他乖乖点头。
第二天,报完名之后萧今棠就守在北门口。天色渐渐暗下来,人影稀疏,他踮着脚张望了两个多小时,却始终没见到姐姐。
他忍不住走向保安室:“叔叔……高中部怎么走?”
保安给他指了个方向,随口问:“现在去?都快没人了。”
“我……有东西落下了。”他小声撒谎,攥紧书包带跑了进去。
高中部的教学楼寂静得可怕,只有零星几扇窗还亮着灯。姐姐说过有些高三的学长学姐会留校晚自习,可此刻走廊空荡,他的脚步声回荡着,每一声都敲得心头发慌。但他必须找到姐姐。
“高二(三)班……”
他借着指示牌摸索到姐姐的教室楼下,抬头望去,只有四楼一间教室还亮着微弱的光。
他加快脚步刚要迈进楼梯口——
突然,一道黑影从高空急速坠落。
“砰!!”
一声闷重的巨响炸开在他面前不远处。
像一颗熟透的西瓜狠狠砸在地上。
温热的、猩红的液体溅上他的脸颊和校服。
他僵在原地,瞳孔骤缩。
他看清了。
那是一个人。
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
“哥,你说妈今天为什么那么骂我?她不是说过最疼我吗?”
萧今棠看着眼前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忍不住蹙紧眉头。他一直不喜欢这个被宠坏的弟弟,对方仿佛永远活在自己的情绪风暴里,受不得半点批评。
“她只是在气头上,你别胡思乱想。”
“不,她就是故意的!”弟弟眼神执拗,忽然喃喃低语,“她让我这么痛苦……我也要让她痛苦!”
说完他突然转身冲向厨房。萧今棠心头一紧,立刻追了上去——
果然,弟弟抓起案板上的刀抵住了自己的手腕,目光疯狂:“我死了,她一定会后悔的!”
“把刀放下!”萧今棠上前夺刀,却被对方猛地躲开。
“哥,你也恨她,对不对?”弟弟眼神亮得骇人,“我们一起去死吧……死了就有人爱我们了!”
“你疯了!!”萧今棠扑过去抢刀,却只听见一道皮肉割裂的闷响——
一道刺目的血红瞬间从弟弟腕间涌出。
萧今棠脸色霎时惨白。
那片红……和当年溅在他脸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啊啊啊啊啊——!”
身后传来母亲声嘶力竭的尖叫。她冲进厨房,看清眼前一切瞬间崩溃。
“妈!快叫救护车……”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扇在萧今棠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喊,“你就这么嫉妒你弟弟吗?是不是你!”
*
“可能是受到了强烈刺激,身体启动了保护机制,暂时昏厥。不用担心,他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好,我知道了,麻烦您了。”
“分内之事。”
萧今棠在昏沉间依稀听见楚怜侨与医生的对话,却像被梦魇压住一般,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不过……这样也好。
他放任自己沉入意识的深海。
……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对话声又一次传来,比之前更近,也更急迫。
“怎么会突然恶化?……不能再多等几天吗?”
“……好,我知道了。给我一天时间,我一定到。”
萧今棠缓缓睁开眼,阳光有些刺目。他看见楚怜侨背对着他站在窗边讲电话的背影,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喉咙干涩地发出一点气音:
“楚……”
“你醒了?”楚怜侨听到动静猛地转身,见到他睁着眼,顿时松了口气,几步冲过来将他紧紧搂进怀里,“你吓死我了,宝贝。”
“嗯。”萧今棠浑身仍使不上力,却依然抬起手臂回抱住他,把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
“没事了,都过去了。”楚怜侨不知他具体因何崩溃,只能一遍遍轻抚他的后背,用最笼统也最安全的话语安慰。
他舍不得刨根问底,怕碰疼他结痂未深的伤口。
温暖的拥抱仿佛驱散了盘踞不散的寒意,那些阴暗的记忆被暂时推开。
萧今棠牵起嘴角,也轻声重复:“嗯,没事了。”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楚怜侨内心挣扎万分。
他看得出萧今棠此刻是最依赖他的时候,但这件事……他不得不开口。
“宝贝,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
“我亲生母亲在国外治病,现在情况……很不好,可能就这几天了。虽然我父亲早已和她分开,但我必须去见她最后一面。”
见萧今棠低下了头,他急忙补充,“即使我在国外,我们也可以每天视频。我飞机一落地就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萧今棠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胳膊上——那双温暖的手正紧紧握着他。
可他内心却一片奇异的平静。
“好吗?”楚怜侨又问了一遍,语气近乎恳求。
可是,萧今棠想。
为什么要问他呢?
那是他的母亲。
他怎么可能比得上。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推开了楚怜侨的手。
“你走吧。”
“你……”楚怜侨还想说什么,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母亲那边的人再次打来。
“少爷,夫人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怎么会这么快?”
“你走吧。”萧今棠抬起眼,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
……
楚怜侨最终还是走了,搭乘当晚最近的航班离去。
他没有继续留在医院,而是打电话叫小果来接他。
车内,气氛安静。小果从后视镜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
“对了,今棠哥,今天陈哥跟我说,有个人来公司找你了,她说,她是你的——”
“妈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