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天光,像被稀释的、浑浊的铅灰色染料,艰难地渗透过窗户上那层厚重得异乎寻常、布满了诡异螺旋纹路和冻结泪痕般的冰层,将房间内凝固了整夜的黑暗,勉强搅动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墓穴内部的灰蒙。
光线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空气中悬浮的、那些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尘变得无所遁形,它们如同无数死亡的精灵,在冰冷的空气中缓慢浮沉,更添几分破败与腐朽的气息。
几乎是在天色产生那微弱变化的同一毫秒,南鬼雨便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普通人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朦胧与迷茫,只有经过彻夜高度警惕后沉淀下来的、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的冷冽与清醒。
他的视线先是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精准地落在地板上——那本黑色硬皮笔记本,此刻正安分守己地躺在那里,封面恢复了那种令人不安的硬冷质感,昨夜那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深渊的搏动,以及那从内部透出的、如同腐烂海洋生物发光器般的暗蓝幽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性的、逼真到极致的噩梦。
然而,空气中若有若无残留着的那一丝气味——混合了电线短路后的焦糊、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腥气,以及一种冰冷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味道——却像最顽固的污渍,提醒着他,那绝非幻觉。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窄床上蜷缩着的九山郁,只见他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即使在并不安稳的睡梦中,身体也下意识地微微绷紧,呈现出一种防御姿态,眼睑下那浓重的、如同淤青般的阴影,无声地诉说着昨夜他的精神所遭受的持续不断的折磨与压迫。
“该走了。”南鬼雨的声音在沉寂的房间里响起,不高,却像一块被投入万年古井的坚冰,瞬间击碎了那层包裹着一切的、粘稠的寂静。这不是提议,不是商量,而是基于现状判断后得出的、不容置疑的结论。
九山郁几乎是应激性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昨夜那本笔记本如同活物般在地板上无声搏动的触感,那低沉而规律的震动仿佛直接敲打在他的灵魂之上,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恶心感,依旧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在他的神经末梢,久久不散。他对这个狭小、冰冷的房间,对这栋如同巨大石棺般的“孤寂驿站”,乃至对窗外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所谓“寒霜岭”,都已经产生了近乎生理性的、强烈的排斥与恐惧。
南鬼雨走到那张掉漆严重、桌腿有些不稳的旧书桌前,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那个黑色笔记本上。
它此刻安静得像一块埋葬着未知恐怖的墓碑。他沉默了约有两秒钟,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权衡,随即从背包侧袋里取出一块原本用于极端环境下防水隔冷的厚实油布。他的动作精准、迅速,没有丝毫多余,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在处理一个高度危险的感染源,仔细而迅速地将笔记本层层包裹,确保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暴露在外。
包裹完成后,他才将这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物件,小心翼翼地塞进背包最内侧,紧贴着他自己的背部。留下它,无异于在这片诡异之地埋下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不知会孕育出何种难以想象的祸端;带走它,虽然是携厄同行,如同怀抱一颗随时可能苏醒的邪恶心脏,却也可能从中剥离出关于“寒霜岭”、关于那所谓的“岭主”、以及这一系列彻底违背物理法则现象的关键线索。这是一场与未知的危险赌博,但他别无选择。
下楼时,酒馆大堂依旧浸泡在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了劣酒、霉变、汗臭和更深层血腥锈蚀的气味之中。吧台后空无一人,那个佝偻得如同被折断的老者,不知隐匿于这栋建筑哪个更加阴暗的角落。
而那几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客人”,依旧维持着他们那如同被时光凝固了的姿势,裹在肮脏厚重、颜色难辨的皮毛或毡毯里,对两人的经过连最细微的反应都欠奉,仿佛他们本身就是这驿站陈设的一部分,是某种永恒痛苦的无声雕塑。
推开那扇沉重无比、门轴发出垂死般痛苦呻吟的木门,瞬间,一股远比室内更加凛冽、带着金属腥甜味的寒气扑面而来,同时也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却粘稠至极的精神束缚。
户外,浓雾依旧如同巨大的、灰白色的裹尸布,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紧紧缠绕、吞噬。能见度低得令人绝望,二十米外已然是一片混沌的、翻滚的灰白,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简化成了这两种颜色。寒气则如同无数细密而冰冷的针,轻易穿透了厚重的衣物,直刺骨髓深处,试图将最后一点暖意和活力也冻结起来。两人一言不发,快步走向那辆几乎被白霜完全覆盖、如同披上了冰冷殓布的越野车,拉开车门,迅速钻入同样冰冷彻骨、仿佛冰窖的车内。
引擎在发出了几声无力而沉闷的咳嗽,像是极不情愿从沉睡中被唤醒后,终于发出一声低沉的、压抑的咆哮,启动了。南鬼雨操控着方向盘,越野车缓缓驶离“孤寂驿站”那如同史前巨兽残骸般匍匐在地的轮廓,将其重新归还给那片贪婪而永恒的、吞噬一切的浓雾。仪表盘上,殷红得刺眼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 -15℃,一个足以让大多数生命迹象消失、让钢铁也变得脆硬的数字。
沿着记忆中应该是来时的方向——在这片失去所有可靠参照物的迷雾中,记忆本身也变得可疑——越野车开始在这片混沌的世界里艰难跋涉。轮胎碾过被压实积雪和隐藏暗冰覆盖的路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这声音与引擎持续不断的低吼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死寂、被遗弃的世界里唯一的、令人不安的伴奏。
车内,两人都陷入了深沉的沉默,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冰冷的水滴。九山郁将额头抵在冰冷车窗上,目光徒劳地试图穿透那厚重的、不断流动的浓雾,窥见一丝外面的真实,然而映入眼帘的,大多只是自己那张疲惫、苍白、写满了难以掩饰的惊惧的面孔倒影,以及倒影中那双因缺乏睡眠和持续紧张而布满血丝、却依旧试图保持警觉的眼睛。
大约行驶了四十多分钟,周围的雾气似乎真的变得稀薄了一些,虽然依旧如同潮湿的纱幕般弥漫在四周,但已经能勉强分辨出路边那些在极致严寒中扭曲、枯死、如同无数绝望灵魂伸向灰暗天空乞求的手臂般的树木黑影。也就在这一刻,九山郁那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感官,最先捕捉到了那微弱的、却绝对不该出现在此情此景下的声音。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露珠坠落的轻响,清晰地落在倾斜的挡风玻璃上。
他猛地坐直身体,甩了甩头,以为自己是因为过度疲劳而出现了幻听。
“滴答…噼啪…”
又来了!而且声音变得更加密集、清晰!不再是孤立的声响,而是连成一片的、细密的敲击声!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向驾驶座上的南鬼雨,声音因为震惊和某种悄然滋生的恐惧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雨了?”
南鬼雨的眉头瞬间锁紧,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立刻投向车外。没错,不是雪,不是冰晶,是雨!细密、冰冷、保持着液态的雨滴,正从那片灰暗压抑的天幕中降下,开始越来越密集地敲打在挡风玻璃和两侧的车窗上,发出越来越清晰的、连绵不绝的“噼啪”声。
这景象,在这低于零下二十五度的极寒地狱里,荒谬得如同在滚烫的熔岩中看到雪花飘落,彻底颠覆了所有已知的自然法则和物理常识。雨水怎么可能在如此低温下保持液态?它们应该在空中就凝结成冰晶,或者至少在接触到任何表面的瞬间冻结成冰!
雨刮器被南鬼雨毫不犹豫地启动,橡胶条刮过冰冷的玻璃,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摩擦声,暂时清理出一小片清晰的扇形视野。然而,这短暂的清晰只维持了不到两秒钟,更令人头皮发麻、脊背瞬间被冷汗浸湿的事情,就在他们眼前,以一种超越理解的方式上演了——
那些被雨刮器刮到玻璃边缘的雨水,并没有像任何一部物理学著作所描述的那样,顺从地沿着重力方向向下流淌。它们仿佛突然被某种无形的、邪恶的意志所注入,开始公然违背重力法则,沿着光滑的玻璃表面,向上方、向两侧,倒流、爬升、汇聚!
它们像无数透明的、细小的水蛭或拥有独立生命的蠕虫,在玻璃上疯狂地蠕动、穿梭、碰撞、融合,其速度之快,超乎人类的动态视觉捕捉能力。几乎就在九山郁因震惊而眨了一下眼的瞬间,驾驶座一侧的车窗上,那些倒流的雨水已经汇聚成了一只轮廓清晰、细节分明、完全由液态水构成的、巨大而扭曲的手掌!
那“水手”五指狰狞地张开,指关节的位置甚至能透过清澈的水体,看到水流模拟出的、如同骨骼般的凸起结构,整个掌心带着一种怨毒般的、冰冷的力道,死死地按压在玻璃外侧。然后,它猛地抬起,在空中形成一个短暂的、充满威胁的悬停,随即用尽全身力气般,带着决绝的恶意,重重拍下!
“砰!!”
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拍击声,透过经过强化的车窗玻璃,清晰地、毫无衰减地传入车内,甚至连整个车身都随之产生了轻微但明确的震动!
南鬼雨的呼吸骤然停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寒气,从脚底板沿着脊椎骨缝急速上窜,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
而这,仅仅是一切混乱与恐怖的开端!
“砰!砰!”
那只完全由雨水汇聚而成的手掌,彻底无视了车辆正在行驶的状态和逐渐提升的速度,以一种疯狂而执拗的、仿佛承载着无尽怨恨与恶意的节奏,不断地抬起,然后竭尽全力地、一次又一次地拍击在冰冷的玻璃上!每一次沉重的拍击,都伴随着水花的四散飞溅,但更加诡异的是,总有更多的雨水,立刻从玻璃其他区域违背常理地倒流而来,迅速补充、加固着这只诡异的手掌,使其始终维持着清晰而有力的形态,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后备力量。
副驾驶一侧的车窗,也几乎在同时未能幸免!另一只同样由倒流雨水形成的、大小相仿的扭曲巨手,以同样的方式迅速成型,加入了这疯狂而同步的捶打行列!紧接着,后车窗上,甚至后挡风玻璃上,也开始浮现出类似的、由雨水汇聚而成的、意图明显的掌印轮廓,并迅速变得清晰、凝实!一时间,整个越野车仿佛被无数只来自这场诡异暴雨的、无形的、狂暴的巨手从四面八方同时包围、捶打、摇晃!它们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充满恶意的军队,发起着协同攻击!
“砰!砰!砰!砰!砰!”
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的拍击声,如同远古部落祭祀时敲响的、带着不祥预兆的战鼓,疯狂地擂响,充斥在狭小密闭的车厢内,无情地撞击着两人的耳膜和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理智防线。
车窗玻璃在这连绵不绝、力量惊人的重击下,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嗡嗡”震颤声,仿佛这些强化玻璃的承受力也已经到了极限,随时都会在一瞬间彻底碎裂开来,将外面那冰冷的、充满恶意的雨水和未知的危险一并放入。
“加速!快加速!南鬼雨!!”九山郁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彻底扭曲变调,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身体死死抵住座椅靠背,双手因为用力抓住座椅边缘而指关节捏得发白,失去了所有血色。
南鬼雨的脸色已然铁青,额角甚至有细微的青筋在跳动。
但他那双眼睛,却像两块经过千锤百炼、淬火而成的寒铁,冰冷、坚硬,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没有浪费哪怕零点一秒的时间去回应,右脚已然将油门踏板一踩到底!引擎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后猛然释放的、如同受伤濒死的猛兽发出的最后狂暴咆哮,转速表的指针瞬间甩向代表危险的红区!
强大的、近乎野蛮的推背感将两人狠狠地、几乎无法抗拒地按在各自的座椅上,轮胎在因为雨水和低温而变得异常湿滑泥泞的路面上疯狂空转,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到刺耳的啸叫,橡胶仿佛都在燃烧。
随即,越野车像一颗被巨大力量推出的、挣脱了束缚的炮弹,猛地向前方那片被雨雾彻底笼罩的混沌之中,狂飙而去!
车速的骤然提升,带来了巨大的风阻,如同一堵无形的、却坚实无比的墙壁。那些原本死死附着在车窗上、疯狂拍打的雨水手掌,在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的高速气流冲击下,稳定的形态立刻遭到了破坏。
边缘不断有水珠、水线被强大的力量拉扯、剥离、飞散出去,如同被凌迟处决的、破碎的液态肢体。
它们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试图抵抗气流的撕扯,重新凝聚成手掌的形状,但车速带来的持续而强大的破坏力,显然对它们这种违背常理的存在构成了有效的干扰。
雨水被高速行驶带来的气流拉扯着,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长长的、扭曲的、如同垂死生物最后挣扎留下的抓痕般的水迹,这些水迹同样违背重力地向上或向侧方蔓延,增添了几分混乱与怪诞。
然而,这并未让它们放弃。那些手掌,或者说操控着这些雨水的无形意志,展现出了惊人的顽固。
它们依旧顽强地、尽可能地附着在玻璃上,拍击的力道虽然因为形态的不稳定和气流冲击而有所减弱,但那份执拗的、疯狂的、试图突破这层钢铁与玻璃屏障闯入车内的恶意,却有增无减!
它们像是认准了这辆车,认准了车内的两人,不死不休!
前方,雨幕变得更加浓密,仿佛整个天穹破了一个巨大的、无法修补的窟窿,冰冷到诡异的雨水正从那窟窿中毫无节制地倾盆而下。
灰白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翻滚的雾气,与这不合时宜、充满恶意的暴雨交织、缠绕在一起,使得前方的道路彻底模糊不清,化作一片混沌的、不断扭曲变形的灰暗色块。
南鬼雨只能依靠车头那两道顽强穿透雨雾的光柱,在这片混沌之中,艰难地劈开一小段不断晃动、变形、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狭窄视野。
强烈的迷失感与方向感的彻底丧失,如同数条湿冷而粘滑的毒蛇,从心底深处悄然钻出,紧紧地缠绕上两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而那些在车窗上持续疯狂拍打、无声嘶吼。
尽管听不见声音,但那拍击的节奏和形态无不传递着一种极致的疯狂与怨恨。
它们不断被高速气流撕碎又凭借着某种诡异力量不断重聚的雨水手掌,仿佛仅仅只是这场彻底违背了一切自然规律与物理法则的暴烈之雨,所奏响的、充满恶意与**裸警告意味的序曲。它们是被这片扭曲之地深处某个恐怖意志所操控的、冰冷的先锋,是这片充满敌意的土地,伸出的、试图将他们这两个闯入者彻底拖入未知深渊的、无数冰冷的、液态的触手。
越野车,这看似坚固的钢铁囚笼与暂时的移动庇护所,此刻正载着两颗因为持续不断的超自然威胁而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心脏,在这片被逆雨笼罩的、充满**裸恶意的天地间,孤独而绝望地、以一种近乎逃亡的速度狂奔着,义无反顾地冲向那被无尽雨雾彻底吞噬的、吉凶未卜的前路。每一次车轮转动,都仿佛是在逃离身后的恐怖,又像是在主动冲向另一个更加深邃、更加不可名状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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