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蒋明铮如愿以偿地睡了一个清净的觉。
在从前的许多年里，他想过很多次，自己和秦朔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分别，那些场景或许是悲情而伤感的，但没有任何一个会如同现实这般纠缠和折磨；秦朔并不是会委曲求全的性格，Alpha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要以怎样的手段得到它们，他的人生中很少低头，丢弃尊严的死缠烂打则更天方夜谭。
所以蒋明铮不被秦朔最近的所作所为欺骗。
……哀求，为了与他复合？
太扯淡了。怎么从前不想要的东西事到如今就想要了。更何况他身体差脾气又坏，并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梁书是环境特殊没得选，他秦朔身边难道就缺这么个人吗？
……
说到底，最重要的是，他一点也不相信秦朔嘴里说的“喜欢”。
——他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得到这个人，冲动地为了他做出许多又鲁莽又狼狈的事情，捧出来一颗完好无损的热气搏动的真心，塞回去一具藕断丝连的残缺虚弱的尸骸。
又不是脑子有病，个中利害得失岂能不知。他只是情愿而已。现在，也不过是不再情愿了罢了。
这一晚上，他难得地做了一个梦，梦里虚无缥缈，唯独一句漫长的德文诗歌在虚空中回荡，当他睁开眼睛醒来时，诗歌的尾音收束逝去，而秦永晴正坐在病床旁边，见人醒了便放下文件，安静地看着他。
“……”蒋明铮一时有点卡壳，他不太习惯这种频繁被探视的感觉，磕磕巴巴地喊了句，“司、司令。”
“叫妈。”秦永晴面无表情。
蒋明铮苍白的脸稍微起了些血色，大概是被逼的，艰难地开了好几次口，很轻地叫了一声“妈”，然后猛地松口气道：“你来干什么？红湾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唯一没处理好的就是你的身体。”秦永晴瞪着他，“你是不是想死？一个人跳进海里。如果不是秦朔跟上去，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听我骂你？”
蒋明铮被噎了下：“我又不是头一次抢救。”
“但这次的事情结束后，你的长期任务就全部结束了！”秦永晴自己的伤也没好透，大大小小都是绷带，可声音仍是罕见地高了一个调，显然是动了真气，“你不能让秦朔跳下去找吗？！你把自己当成什么？用完就丢，死不足惜的工具吗？！你要是真死了怎么办？！大好的日子就在眼前，你不过有的是人想过！”
“你别乱用成语。”蒋明铮声音被骂得情不自禁降低了不少，秦永晴还真有好多年头没这么火大地训过人了，他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嘟嘟囔囔地反驳道，“那不是还活着吗，下次不会了，你也说没有下次了。”
秦永晴又横了他一眼，把怀里文件往床头一拍，冷哼一声，起身要走：“死亡证明消掉了，身份恢复。上面建议把你送到花城分部一段时间，回不回来你自己定，你自己看，升职待遇和休假时长有什么问题再商量。”
“……啊？”
蒋明铮这次是真的怔住了，他拿起那堆文件扫了一遍，秦永晴居然并没有在说胡话哄他。
他猛地抬起头：“妈。”
“干什么？”
“我！”蒋明铮又卡了一下，明明昨天骂秦朔的时候嘴皮还挺利索的，这下居然连连打磕，“真要把我送过去？我过去能干嘛，名不副实地挂个虚职然后回来加官进爵？你知道我不乐意干这些事。况且花城我又不熟悉，那什么几岁之后都没回去过了。”
秦永晴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你的家一直没拆，我以为你会想要回去看看。”
蒋明铮傻在了那。
“没真打算让你在那待多久，红湾战役的大功臣，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身份吗？”秦永晴皱了皱眉，“只是你现在有腺体二次发育的迹象，陆鹰的S级信息素影响很大，不是随便就能治好的，花城的相关技术比较先进。”
蒋明铮“唔”了一声，仍旧有点犹豫。他跟着秦永晴在总部太长时间了，这座城市对他而言就像家一样，而且，他知道，自己调过去八成是挂个教官的职，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教学生的本事有多好，反正带出来的一个个都怕他怕得跟什么似的，他真不想跑到分部去给人家当碍眼的活阎王爷。
但秦永晴这么一说，他也明白拒绝不了了，便把文件收起来，没过两天，腿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便下床做做复健，顺便收拾收拾行李。
哪知道他还没收拾完多少，正跟楼二聊天呢，病房门忽然被人急促地敲了两下，而后兀自推了开来。
两人都沉默地瞪着门口的秦大主任，秦大主任则微微喘着气，神情有一些难过地盯着蒋明铮。
这是又来找事儿了。
蒋明铮放下东西，给楼二使了个眼色，楼二“哎哟——”一长声，一副受不了了的模样拍着脑门溜了出去。
秦朔关上房门，耷拉着脑袋，安静地走到蒋明铮面前，蹲下来。
接着，Alpha用一种称得上是被遗弃的表情抬起头，声音有微不可察的颤抖：“刚才收到内部通知，你后天转院到花城分部，任临时高级教官兼指挥员，任期三个月起步。”
“……”
不知为什么，蒋明铮注视着他那双哀伤的眼睛，总有想要撇开视线的冲动。他定了定心神，缓慢地开口道：“我的腺体还有问题。”
这是主要的原因——秦朔当然知道。
但他的眼底仍然有清晰的泪光，这是仅有的微小期望被打碎后不可抗拒的生理反应。
他以为，自己退让，克制，忍耐，至少在看得到蒋明铮的地方，可以用很长的、不论多长的时间，一点点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在他的追求者中占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席位。
可是，现在，就连这一点希冀也要消失了。
“你已经决定要去了？”秦朔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轻轻牵住了Beta的手，压抑着本性中狂躁而阴暗的控制欲和独占欲，不断提醒自己，蒋明铮不喜欢兽性太强的Alpha，“如果在总部，我也有其他方法治疗你的腺体，成功率至少有70%，如果你嫌麻烦，可以不用去。”
蒋明铮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我说我是想回家看看呢？”
“回……”秦朔顿了一下，握着的手陡然攥紧了，声音变得有些哑，“那我一起去。”
“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你以前的家，”秦朔虽然语速放慢，却并没有说谎，“你父母也是我母亲的战友……”
“那如果我说，”蒋明铮几乎觉得自己有一点残忍了，“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呢。”
秦朔眼底痛苦地发起颤来。他松开手，很认真却很失落地看着蒋明铮，努力控制着声线，说：“那我不会干涉你。但是明铮，你可不可以，至少回我的消息。”
蒋明铮停顿，良久，冷声道：“我以为你不爱发消息。”
“不是。”秦朔呼吸有点加重了，明显有点紧张，“不是的。明铮，我以前没有理解自己的情感，不明白我很爱你。但你发过来的每一个字，我都有看。”
沉默。
蒋明铮似乎觉得很好笑。
“那你怎么突然就发现你‘爱’我了。”他问，“因为我跑了，差一点死了？没有人每天从早到晚骚扰你，没有人逼着你标记他，没有人让你提心吊胆会被发现一段不该存在的关系。秦主任，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
“别说气话。”秦朔语气重了起来。
“都是真话。”蒋明铮无所谓地笑了笑。
“我发誓我没有在骗你！”秦朔跪直了上半身，猝然拉近二人间的距离，冷静但又无法掩盖失控地沉声解释道，“我——你知道我有三年没来过易感期了，因为做仿制药物实验，才误打误撞在复杂的信息素环境下打通了腺体环境，这不是因为什么某一个Omega的作用，也绝对不是我主观想要达成的结果，当时在床上没有反驳你的问题，我承认，我存在故意让你不高兴的恶劣心理——”
蒋明铮听不下去了：“说重点！”
“重点。”秦朔深吸了一口气，“重点就是，我在易感期的易感对象，只有你。”
“……”蒋明铮没怎么听懂，蹙了蹙眉。
“在通常情况下，Alpha的易感对象，都是易感期接触到的第一位Omega。”秦朔专注地望着他，“我那天从研究所回到宿舍，在只打了一针抑制剂的情况下，先后至少遇到了7位Omega，但我没有出现任何生理反应。是在经过你的宿舍楼时……”他有点难以启齿，“突然。很想跟你做。就是控制不住的想，前所未有过的想。我把我们以前进行过的所有性行为都回忆了一遍，但还是不够。”
蒋明铮睁大了眼，本能地想让他闭嘴，可Alpha还在那不知廉耻地继续：“——所以我支走张岩后去了你的宿舍门口，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你的味道在那里是最浓的！”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蒋明铮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都不知道这人在发什么疯，这种话从秦朔嘴里出来真是跟见了鬼一样恐怖！
“所以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喜欢你！”秦朔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闭嘴，他本来就是那种要做什么事就必须要做到的人，想跟蒋明铮剖白心意就必须剖个干净，老婆都要跑了还管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能不能理解！我是顶级Alpha，我的易感对象是一个具有绝对排他性的Beta，这只能说明我对你的情感浓度可以超过腺体的本能反应！还要我说得多清楚！”
蒋明铮崩溃地推了他一把，站起身来，焦躁地在狭小的床边来回踱步。
他又不是傻子，他的生理课也还是过关的，秦朔解释到一半他就知道这人想说什么了，可是说来真古怪，他曾经耗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如今自己送上门来，他却会感到一阵又一阵罕见的恐慌，好像这不是他想要的。那他想要的是什么？是指着秦朔的鼻子痛骂你这个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你别在这里惺惺作态演给我看，然后看着对方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以此来宣泄自己前三年中积累的无处安放的怨气与怒意吗？
他也不想那样！他什么时候变成这么软弱又做作的人了！
他只是想跟秦朔断了，断得越干净越好。及时止损挺好的。
可假如真是那样——
他又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此刻会如此惊慌，而这惊疑不定中，又果真有一丝切不断割不开的，经年生长的喜悦。
……
就好像……
他也没那么差。
他也没那么不招人喜欢，他其实，也值得有人来好好爱一下……
“我。”蒋明铮脑子乱得一团麻，只好吸了口气，坐在床沿，离秦朔远了一点，暂时盯着墙角发呆。
“明铮。”秦朔用力地深呼吸一下，又很快凑过去，这次他蹲得更近了，好像也察觉到自己已经没脸没皮到这个地步，几乎是不管不顾地伸出手，环住对方的腰，把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胸前，不再遮掩语气中的慌乱与祈求，“你相信我，再拿我试一下，我会比他们做得都更好，你相信我吧。”
蒋明铮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没有再次推开Alpha纠缠上来的身体。而是缓缓地移开目光，盯住床头的那一摞转院任职文件。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被秦朔牵着走了。
秦朔那句“试一试”，让他忽然意识到，换个新环境也好，换个新人也好……
没有试过的事情，总要先试一试才知道。是吧？
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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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再次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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