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有温度的。
光翎斗罗的武魂是弓,过去被他的箭羽所瞄准的人,血液往往在来得及喷溅而出前就会因为极寒而凝固冻结,因此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认知。
但把昏厥过去的沧瞳从血泊里抱起来的时候,他碰到了满手淋漓粘稠的血,无论触感、色泽、气味还是温度,都让他感觉无比陌生,并由此生出了罕有的无措。
低下头把额头贴上她的,才感觉到了她的呼吸,确认这一点后,他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由慌乱变成了怒气冲冲:“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下这么重的手干什么!”
千道流:“……”
“你再多说几句话,伤口自己就长好了。”他很少会产生“后悔”这种情绪,但现在他开始觉得,也许当初把沧瞳交给光翎斗罗来带是个并不合适的选择,“她不是个孩子了,总要弄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小雪像她这么大的时候……”
光翎斗罗也能看到她身上开裂的伤口正在氤氲的淡金色魂力的作用下缓慢愈合,可关心则乱,他还是对千道流没什么好脸色:“别跟我提小雪,我当初就不想让她去那个鬼地方。”
尽管性情跳脱,大部分时间他对千道流还是很尊敬的,像这样粗暴地打断他还是第一次:“事都让孩子做了,还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干什么?”
千道流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这句激烈的指责而出现什么变化,目光从光翎斗罗怀中气息奄奄的女孩移到了他脸上。
他的语气终于软化了一些:“难道你我就不会死吗?”
光翎斗罗没有再说话,带着沧瞳转身离开了。
身体的疼痛超出了忍耐的限度,精神反而松弛了下来,仿佛有温暖的湖水涌上,将沧瞳的意识重重淹没,抚平了紧绷的神经和情绪,只剩下纯粹的疲惫。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开始的时候,是源自她许下的愿望。她想要一个既不像爷爷们那样需要她用力地仰头才能看到,也不是照顾她的那些侍女们,只能看到她们低下头露出的后脑勺的,能和她说话的人。
所以女人出现了,她是她最初遇到的奇迹,给她展现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魔法师,赋予了她作为救世主的使命。
是导师,也是妈妈。
她走过去,趴到了她的膝盖上,感觉到她解开了自己的头发,用手指慢慢地梳理过它们。
尽管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但她依然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指尖在空气中划过,勾勒出发着光的银色的小鹿和小狗,它们围绕着沧瞳奔跑,又碰撞在一起,抖落成漫天的星屑,像在这片空间里燃点了一场小小的烟火。
沧瞳因为这个小把戏而露出了一点笑意,女人在她的手上问她:「你好像有些难过,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依旧没有问出口。不问“你到底是不是我妈妈”,也没有问“‘塔’到底是什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大部分时间,女人都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和解答者,但有时候面对那些她认为她还不需要知道的问题时,她半点都不会回答她,和千道流一样,不可逾越如礁石。
这让她的心里忽然间生出了许多委屈,她慢慢地用指尖在女人掌心里写字。
「我其实……并不是很理解您说的那些道理。」字迹歪斜又凌乱,「我的确只是在按照您教给我的那些做事,但、那依然是在做好事,对吧?」
「那当然是正确的,否则他们就不会用这样的道理来教化万民。」笔画勾连转折的痕迹轻轻划过皮肤,带起细微的痒意。
「可是我有一点累。」
沧瞳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制定规则的人可以不遵守规则,而我却要做这么多事,说到底,这个世界也不一定非得要我来拯救吧?」
因为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她从前总是会刻意放慢书写的速度,好让女人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来理解她的话,但这一次,她写的又快又乱,倒更像是在发泄情绪:「……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说不定会比现在还要幸福。」
「那么,你想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我并没有那么伟大的志向,我想要脑袋空空、不那么努力也可以轻松地活着,有数不清的轻小说和游戏可以用来打发时间就够了——既然那么多人都可以这么活着,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女人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就像一声叹息,「这世界上一切权力游戏,本质上都是暴力。它是规则之外的规则,只有适应并被它同化的人才能享受它的光辉,余下的人只能匍匐在它的阴影里,被这座巨大的血肉磨盘舂得支离破碎。」
「那么我该去适应这套规则吗?」她急切地追问,「……我能做到的,我本来就是告死者,身负裁断引渡的职责……总有一天我可以让他们畏惧我本身,而不是我背后的人。如果这样,我遇到的问题是不是就会迎刃而解了?」
她没有忘记女人告诉过她的话,她没必要去盲目地追求强大的力量,因为她有她教给她的魔法。
但是,在绝对的威压面前,它好像一点用处都没有。除了她以外,好像也没有人认为它是有力量的。
所以,她要不要去选择一条看起来更加正确的道路?
女人的手移到了她的后背上,按住那里突出的骨头,一下,两下。
安抚住了她后,她才又说:「暴力本身并没有对错,但用暴力得到的东西,只能用更多的暴力去维系,如果你被它蒙蔽,看待世界时只剩下了俯瞰这一种角度,你就会遗忘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
「遗忘你自己的“软弱”。」
「……软弱?」沧瞳愈发迷茫了起来。
凡此以往,人们不都是以成为更强大的自己为己任的吗?“软弱”这种情绪,每个人都只会想尽可能地摒弃割舍掉才对,为什么它会是最重要的东西?
「不变不移的是神的心脏,而人的心会迷茫,会恐惧,会动摇,这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证明。我很高兴,你没有舍弃掉它们。」她温柔缓慢地写字,一笔一划,「如果距离太阳太近,甚至误以为自己成为了太阳本身,只会让人的灵魂被那光热所融化,失去形状,再也找不回最初的自己。」
她亲亲她的额头:「所以,不要觉得那个脑袋空空、不想那么努力也可以轻松活着的自己是错的,你们同样有幸福地生活的资格。」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语”落下,女人的手指再次轻柔地梳理她的长发,那冰凉而熟悉的触感让她终于感到了安心,她闭上眼睛,意识在温暖和疲惫中渐渐沉重。
但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个模糊而低柔的声音。
于渐渐昏沉之际,她依然本能地挣动起来,被渴望探寻的本能所驱使,想要听清那些话语,却终究敌不过那股深沉的倦意,被拖入了安静的漆黑中。
“……别妥协,也别低头……”
“不要害怕去做正确的事,也不要耻于承认自己的过错。”
“就算我没有在你身边,我也一直和你站在一起。”
“……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声音渐低,被沉寂吞没:“也是……”
想来是身体疼痛难抑,怀中的少女忽然挣扎起来,正掬水帮她濯洗身上血污的侍女一惊,怕她因脱力滑入池底,又怕太用力会牵动伤处,只能小心翼翼揽过她肩膀,同时轻声唤她:“……殿下?”
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浑身鲜血淋漓地被光翎冕下抱回来的时候,她实在是被吓了一跳,哪怕是身份云泥之别,心里难免也对冕下们生出了些许埋怨:怎么能让她吃这么大的苦头。
被池水浸湿的长睫依然紧紧掩着,不见她醒来的迹象,但她却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因为掌心传来的灼烫而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摊开手惊疑不定地看着那里被烫伤的痕迹。
她还没有想明白这是因为什么,直到“哗啦”一声水声过后,她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那是沧瞳滑进水底的声音,顿时慌了神,顾不得自己,在水底四下摸索,终于碰到了沧瞳,把她重新扶了起来。
她紧张地想要查看沧瞳是否呛了水,却对上了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空明湛静的蓝,静静地注视着房顶,无喜亦无恸,却更加让她揪心起来,宁可她嚎啕呼痛,也不要这么一副失却神采的模样。
“殿下?”她又轻轻喊了她一声,声音里难掩担忧。
“啊……”
仿佛终于因为这声呼唤而缓过了神来,她的眼珠迟滞地转动了一下,睫羽轻颤,视线渐渐聚焦,落在了紧紧搂着她的人身上。
“……我没事哦。”她笑了起来,句尾带着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轻快跳脱的语气词,“只是突破瓶颈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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