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砸在地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顾凛可甩了甩湿透的帆布包,推开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门。冷气混着关东煮的咸香猛地扑在脸上。
惨白的灯光下,货架塞满廉价商品。他没看收银员,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冷柜。寒气隔着玻璃门渗出来。
手指停在打折区。几盒塌陷的蛋糕边角料挤在一起,刺眼的红色“特价5元”格外醒目。他目光扫过那些模糊的奶油色块,最终落在一盒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草莓蛋糕上——奶油晕开了,廉价的粉色果酱渗出,粘在透明的盒盖上。
他抓起它,指尖在冰冷的盒子上短暂停顿了一下,又拿了一个最便宜的饭团。
走到收银台,掏出屏幕裂了道的旧手机。滴。扫码成功。
“谢了。”声音低哑,几乎被门外的雨声吞没。他拎着袋子走向窗边,选了最角落的高脚椅。
雨水在玻璃上疯狂流淌,扭曲了空荡的霓虹街道,也模糊了他倒影中那张脸一一瘦削的下颌线,和眼下浓重的青影。
揭开塑料盒,廉价奶油的甜腻混着草莓香精味散开。
他用小叉子刮起一小块还算完整的粉色奶油,送进嘴里。甜味刚化开,带着一股工业感的黏腻——
嗡……嗡……
裤袋里的手机贴着湿透的布料震动起来,闷闷的,却像重锤敲在肋骨上。催债。还款。
他闭上眼,猛地睁开,眼底一片死寂的灰。叉子狠狠戳进蛋糕糊,挖起一大块塞进嘴里,几乎噎住。齁甜,带着香精的假味,勉强压住胃里翻腾的铁锈气。
叮铃——
门被粗暴撞开。一股裹挟雨水、烟酒和劣质香水味的冷风灌入。几个浑身湿透、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的年轻混混吵嚷着挤进来,涌向收银台要最便宜的啤酒和香烟。
“哟,小妹妹,一个人啊?穿这么严实不热?”一个绿毛混混凑到收银台附近,目光黏在一个女孩身上,伸手想拍她肩膀。
顾凛可没回头。雨水冲刷的玻璃窗上,映出模糊的倒影:一个女孩,乌黑马尾,几缕湿发贴在纤细白皙颈侧,灰色长袖卫衣拉链拉到顶,裹着单薄的身体,帆布包半湿。她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和一盒创可贴。
面对混混,她没退。只侧了半步,把背包抱到胸前,声音清晰平静,却带着冰碴子般的硬度:“让让。结账。”
“急啥呀!聊会儿呗!”绿毛的手继续伸过去。
女孩猛地抬头。
玻璃倒影里,那双眼睛抬了起来。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凤尾的形状,此刻却盛满了冰碴子般的寒意,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
她没看混混,直接对收银台后慌乱的阿姨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店员,麻烦报警,这里有人骚扰。”
空气一滞。混混们动作僵住,互相看看。绿毛悻悻收回手,骂了句:“操……没劲!”
几个人胡乱抓了东西,骂咧咧退到另一边。
女孩利落付钱,把东西塞进包。转身,径直走向门口。
哒、哒、哒。脚步声经过顾凛可身后,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漠然的稳定。
叮铃——哗啦!门开合,风雨声大了几秒又隔绝。
顾凛可肩膀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吐出一口气。他下意识看向玻璃窗,那里还残留着她模糊的水痕。
就在她推门而出的瞬间,光线晃动——
他左前方的玻璃倒影上,几点微小的、冷硬的银光在她耳廓的位置,清晰地一闪。
不止一枚。
那周围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似乎还带着一圈新鲜的、淡淡的红痕。几缕湿发黏在颊边,衬得肤色近乎病态的苍白。
顾凛可的目光在那几点银光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盒子里,只剩下一滩面目全非的廉价粉色蛋糕糊。胃里那股被甜腻强行压下的铁锈气,又隐隐翻涌上来。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
嗡……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他抓起最后那块黏糊的、带着刺眼粉色的蛋糕糊,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甜味混着冰冷的疲惫,沉甸甸坠入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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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未歇,敲打着铁皮屋檐,像无数冰冷的鼓点砸在顾凛可的神经上。推开家门,一股混杂着潮湿霉味、刺鼻消毒水和食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比便利店外的冷雨更让人窒息。
客厅一片狼藉。碎瓷狰狞,撕碎的工程图纸散落一地。墙上相框只剩钉子,母亲照片的残片蜷在角角,覆着模糊的湿脚印。空气残留着尖叫的余震。
厨房方向传来压抑的呜咽。顾凛可脚步顿住,帆布包上的雨水无声滴落,在狼藉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咽下的廉价蛋糕的甜腻混合着胃里的铁锈气,顶得喉咙发紧。他沉默地放下包,没去看厨房,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
指尖触到一片锋利的瓷片边缘,刺痛传来。他没停,只是动作更轻,更缓,像在清理某种易爆物。碎纸屑、翻倒的椅子、泼洒的药片……
他像台机器,一丝不苟地归拢混乱。消毒水浓烈得呛人,覆盖了记忆中母亲厨房里微苦枣香的温暖甜味。
呜咽渐低,变成空洞喘息。风暴暂时平息了。
他走到厨房门口。苏青禾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头抵着橱柜门,散乱的白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宽大的病号服下身体微微颤抖。她脚边,是打翻的米粥和碎裂的碗。
顾凛可走过去,蹲下。没有言语。他只是伸出手,沉默坚定地清理掉她脚边粘稠冰冷的粥渍和碎瓷。动作熟练。
苏青禾毫无反应,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泥塑,只有偶尔剧烈的抽噎泄露着体内汹涌未平的惊涛骇浪。他扶起翻倒的椅子,拿起角落的拖把和水桶。水声哗啦,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收拾完厨房,他端了一杯温水放在母亲手边能触及的地板上。苏青禾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
顾凛可回到客厅,坐在唯一完好的旧沙发边缘,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落在虚空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裤缝,那里还残留着收拾碎瓷时被割破的细小伤口带来的微弱刺痛。
窗外的雨声不知疲倦。
疲惫像冰冷的铅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闭上眼,便利店玻璃窗上那几点冷硬银光的倒影,却固执地浮现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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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图书馆。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积满岁月尘埃的书架间切割出无数道倾斜的光柱。顾凛可坐在最角落的阅览区,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集已经二十分钟没有翻页。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不起眼的黑点。
一个身影无声地落座在斜对角的位置。黑色连帽卫衣,只露出小半张脸的下半部分一一线条紧绷的下侯,唇色很淡,紧抿着,唇峰锐利得像刀刻。握着炭笔的指节修长却用力到发白,几乎将笔折断。
是便利店那个女孩。顾凛可目光没有移动,只是笔尖微微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更深的墨点。
沙沙的笔触声从对面传来,急促得近乎暴躁。顾凛可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习题,但那些熟悉的公式今天显得格外冰冷。他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对面——
速写本上,扭曲的铁栏杆像牢笼般占据整张纸面。栏杆间伸出的那只手苍白得刺眼,五指扭曲地抓向虚无。而画面中央,一点微弱的光斑固执地钉在黑暗里。
《笼中少女》。
顾凛可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他垂下眼睛,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裤缝——那里有一道昨天被碎瓷划破的伤口,此刻正隐隐作痛。他缓缓松开手指,动作克制得像是在拆除一枚炸弹。
对面的笔触声突然停了。
顾凛可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冰冷,审视,像手术刀般精准。他的后背绷紧了一线,却仍然保持着翻书的姿势。书页上的公式在他眼前扭曲成模糊的符号。
"啪。"
速写本合上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却像一声枪响。黑色身影站起来,将本子紧紧按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顾凛可终于抬起眼睛,却只捕捉到对方转身时,帽檐下闪过的一线冷光——是耳钉,和他记忆里便利店玻璃上的反光如出一辙。
空气中残留着松节油和炭笔灰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息。顾凛可低头,发现自己在习题集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扭曲的笼子,笔迹深得几乎要划破纸面。
他合上书,将那个不该存在的涂鸦紧紧夹在书页之间。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亮,却莫名让他想起家里那盏总是接触不良的日光灯——惨白,闪烁,随时可能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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