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晚疏感到一阵燥热爬上脸颊。她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你知道我不会。”
“我知道。”顾凛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我会等。”
路灯下,他们的影子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直到消失在校园的尽头。
第二天清晨,纪晚疏翻开速写本,发现最后一页多了一行字:
“明天降温,记得戴围巾。”
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在下面写道:
“多管闲事。”
但当她下午离开图书馆时,脖子上却多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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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的暖气嗡嗡作响,却驱不散深秋渗入骨髓的湿冷。
顾凛可的指尖在书页上停顿,虎口冻疮的钝痛像一根细线,将他从公式里拽回现实。斜对角,纪晚疏的笔尖悬在速写本上方,迟迟未落。
她的左耳——那三枚最早打下的银钉周围——红肿发烫,皮肤绷得几乎透明,边缘泛着不健康的黄绿色。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经,疼痛如同细密的针,从耳廓蔓延至太阳穴。她咬紧牙关,炭笔重重戳在纸上,墨水晕开一片。
笔尖开始疯狂游走,线条扭曲成一只肿胀溃烂的耳朵,深红与紫黑交织,黄绿的脓液从边缘渗出,荆棘般的锯齿线缠绕着它,刺穿纸背。
她画得极快,像在撕开自己的皮肉,将里面的溃烂全数倾倒出来。
合上本子时,她力道失控,书脊砸在桌面上,“砰”的一声闷响。
邻座女生皱眉瞥来,纪晚疏脊背一僵,手指蜷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失态了。她绷紧下颌,无声地绷紧肩膀,像在向周围人道歉,又像在警告自己。
顾凛可的视线未动,但余光早已捕捉一切——她压抑的抽气、刻意偏头的角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紧绷。信号清晰:她在疼。不是普通的疼,是溃烂的、烧灼的、无法忽视的疼。
他合上书,起身离开。
深秋的夜风割着脸,他走进药店,目光扫过货架,拿起最便宜的红霉素软膏和酒精棉片。
结账时,店员懒洋洋地扫码,他沉默地等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虎口的冻疮痂。
回到图书馆,纪晚疏仍坐在那里,像一座冰封的雕像。
顾凛可绕到书架后,再折返,经过她座位时,手一垂,药包精准滑进她半开的帆布包外侧口袋。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闭馆广播响起,纪晚疏猛地回神,抓起包甩上肩膀。左耳被牵动,剧痛炸开,她眼前一黑,手指死死攥住包带才没踉跄。
然后,她摸到了那个陌生的硬物。
皱巴巴的白纸里,一管药膏,一包棉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冷水当头浇下,随即化作熊熊燃烧的愤怒。血液冲上头顶,耳膜鼓胀,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她的溃烂,她的狼狈,她最不堪的痛苦——然后,他施舍了这包廉价的药。
手指猛地收紧,塑料药管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她几乎要立刻转身,将这东西狠狠砸到顾凛可那张永远平静的脸上!或者直接冲过去,把它摔进阅览室尽头的垃圾桶,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份“怜悯”的下场!
就在她即将付诸行动的刹那——
左耳深处钻心剜骨般的剧痛猛地爆发,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真实,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神经,让她瞬间冷汗涔涔,几乎站立不稳。
这股生理性的、压倒一切的痛苦,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熄了熊熊燃烧的怒火。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第一次逃离后,在那个廉价旅馆里,同样因为耳洞发炎。
没有钱,不敢去诊所,只能硬扛。半夜发起了高烧,浑身冷得发抖,耳朵肿得像颗熟透的烂桃子,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来地狱般的折磨......那种刻骨铭心的、濒死的绝望和无助感,瞬间攫住了她。
生存的理性,如同冰冷的毒蛇,在痛苦和愤怒的废墟中昂起了头,发出嘶嘶的警告:
拒绝它?然后呢?让炎症继续恶化?发烧?影响画画?甚至......耽误至关重要的作品集提交和留学申请?为了这点可笑的自尊,赌上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逃离地狱的唯一生路?值得吗?
答案冰冷而清晰:不值得。
那管小小的、廉价的药膏,此刻在她紧握的掌心,不再仅仅是怜悯的象征。
它变成了止痛的工具,消炎的武器,是维持她继续前行、不在这深秋湿冷的泥泞中倒下的现实必需品。
但这份“帮助”必须被清算。
明天,她会一分不差地还他钱,连本带利。她纪晚疏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更不需要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这笔账,她会算得清清楚楚。
屈辱感依然像毒液一样啃噬着她的心,但更强大的、对生存和目标的渴望,压倒了它。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
最终,她没有回头,没有爆发。只是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飞快地将药膏和棉片重新塞回那张皱巴巴的白纸里,再狠狠地、用力地塞进帆布包最深处、最隐蔽的夹层,仿佛在掩埋一桩肮脏的、不可告人的交易。
拉链被用力拉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背起包,逃也似的冲出了图书馆。深秋的冷风迎面扑来,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她没有再看那个角落一眼。
回到那间冰冷、漏风的小屋,锁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
她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一室寒酸,像做贼一样,从包的最深处挖出那个纸包。拆开,看着那管红色的药膏和透明的棉片,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刺眼。
沉默了很久。最终,她拧开了药膏的盖子,挤出一小截淡黄色的膏体。冰凉的触感混合着药味传来。
她对着桌上那块裂了缝的小镜子,用酒精棉片颤抖着、笨拙地擦拭着红肿发烫的耳洞周围。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让她眉头紧锁。
纪晚疏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药膏涂抹上去。冰凉的药膏暂时缓解了灼热,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
做完这一切,她像打了一场大仗,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落在被她扔在桌上的速写本上。
她猛地抓过本子,粗暴地翻到画着那只痛苦耳朵的那一页。
抓起最黑最硬的炭笔,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暴戾,狠狠地在整幅画上、在那个象征着她此刻所有屈辱、痛苦和被迫妥协的耳朵图像上,涂抹了一个巨大无比、浓黑如墨、覆盖一切的“X”!
笔尖深深陷入纸背,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炭粉飞溅,沾污了她的手指和袖口。
那个“X”巨大、狰狞、充满否定和愤怒的张力,几乎要将纸面撕裂。它覆盖了痛苦,也覆盖了她被迫接受帮助的软弱瞬间。
这是她唯一能发出的、无声的咆哮,是对窥视者的警告,更是对自己内心那份无法言说挣扎的残酷标记。
第二天,图书馆刚开门,纪晚疏就出现在常坐的角落。她左耳的银钉换成了更小的款式,红肿消退了些许。一张二十元纸币被对折压在速写本下,边角平整得像被熨过。
顾凛可推门进来时,带进一阵深秋的凉风。他的目光落在对折的纸币上,指尖轻轻拨开一角。八块五的药钱,二十块——他眉头微蹙,抬头看向纪晚疏。
纪晚疏的笔尖在纸上顿住,墨水晕开一小片。她没抬头,但后背绷得笔直。
“多了。”他的声音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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