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次聚会梁老师参加，宋书逸特地定了一个包厢。建组以来梁老师甚少和学生们一起吃饭，他向来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楚，这回愿意来也是给足了宋书逸面子。
郑念章跟着言蔚等人走进饭店，只见李开俊正倚在走廊尽头的包厢门口和一个女生聊得火热，看到她们来了，连忙打招呼喊她们进来。
那女生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微微卷曲的头发挽在脑后，鼻梁高挺，唇角微扬，眉目间自然流露着一股英气。言蔚等人看到她，就打招呼道：“冯师姐。”郑念章明白，这便是冯镜心了。
众人说笑间便一一落座，宋书逸发了微信来让大家先点菜，众人把电子菜单传了一遍，都点上了爱吃的菜。不一会儿，宋书逸便引着梁松哲进来。郑念章瞧他两人并排走来，有说有笑，热闹非常。梁松哲满脸笑意，全然没有刚才在办公室里的严肃认真。
众人的嬉闹声随着梁松哲到来戛然而止，都站起来道：“梁老师好。”只有李开俊脸上仍然堆着笑，他走到包厢门对面的位置，拉开椅子，对着梁松哲说：“梁老师，您是主位，坐这里。”
梁松哲便朝里面坐下，宋书逸跟着梁松哲顺手坐在他左边，右边的位置倒是空了出来。李开俊对着几个师姐笑道：“师姐们快上座。”
丁晓苹等人也不说话，冯镜心站在李开俊旁边，便推了他一把：“你就坐那儿吧。”
李开俊果然坐下，宋书逸笑道：“既然大家都到齐了……”他还没说完，就见门口进来一个扎着马尾、身量微胖、衣着朴素的女生。
“早上没看到师姐，还以为你不来了。”宋书逸嘴角微微凝滞，脸上和煦的笑意逐渐变得陌生。
“师弟说这话，像是不欢迎我似的。”任芷行也不看宋书逸，走到空位上就要坐下。
李开俊立马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拉着任芷行过来坐。
任芷行客气地推脱了一下，还是坐下。
宋书逸道：“这是哪儿的话，师姐那么多合作课题，我以为你忙着做实验忙忘了呢。”
“今天和谢老师讨论了上次小鼠造模失败的问题。”任芷行对着梁松哲说，“他们说新的样本下周可以送过来。”
“把进度跟上就没问题。”梁松哲笑着回应。
任芷行点了点头，又看着宋书逸，似笑非笑地说：“师弟以后走了，记得多回来看看。”
“那是自然。”宋书逸饶有兴致地晃着手中的杯子，杯中液体不断旋转上升，就快要溢出来。片刻，他端起杯子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夏天，到如今刚好五年了，感谢 436这个温暖友爱的大家庭，感谢大家给我的帮助，我敬大家一杯。”
郑念章听宋书逸说得这样情真意切郑重其事，虽然未曾与他相处过，也不免动容，忙跟着众人举杯同庆。
冯镜心和丁晓苹坐在一起，觥筹交错间，两人巧合而又默契地对视一眼，又都抬头觑着任芷行的神色。她脸上一如既往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
宋书逸又站起来，举着杯子对着梁松哲道：“我在这里面最该感谢的还是梁老师，没有梁老师也就没有我的今天，虽然我就要离开实验室，但无论今后我在哪里，我心里都会记得梁老师对我的培养之恩。”
梁松哲示意他坐下，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以后在外面，就要靠你自己了。”他望着宋书逸，眼里满是欣赏，仿佛在考量一件刚刚打造完成的艺术品。
宋书逸意犹未尽，继续说：“当初梁老师支持我出国交换一年，并且没有因此让我延毕，我很感激。如果不是那次交换，这回我没那么顺利拿到他们那边博后的名额。”
听他说起往事，梁松哲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而暧昧，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今天我很高兴，我们实验室第一届的三个博士，芷行、映真、书逸现在都毕业了。三个人，三种选择，也是给后面的师弟师妹一个参考，一个榜样吧。”他环顾了在场坐着的人，“那你们呢，想走哪条路？当然了，我也很期待，谁会走得最远。”
他所说的江映真，是和任芷行同时在建组第一年招进来的博士。前年江映真毕业，她走得很干脆，回了广西的一所一本院校以讲师身份入职。去年任芷行毕业，留下来读了博后。如今宋书逸则选择了去国外深造。
这三个人是实验室的开山鼻祖，可谓顶峰相见，各有千秋。不论将来，只顾眼下，真不知孰是孰非，谁胜谁负。
听到梁松哲提起自己，宋书逸和任芷行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四目相对，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庞，这两道目光像是穿透了彼此，照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照在实验室擦肩而过的瞬间，照在三人终于鼎足而立的那天。原来这五年的光阴这样漫长，漫长到没人提起就会被彻底搁置和遗忘，又如此短暂，短暂到在彼此沉默的须臾就能如电光火花般全部闪现。
郑念章见众人神色各异，知道大家都在思考梁松哲刚才的话。选择，一向对郑念章来说都是很困难的事情，她从来不善于分析利弊，也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的魄力，所以很多时候她都顺其自然，听从命运的安排。也许是命运愿意眷顾她，这些年她的路走得还算顺利，还未曾行差踏错。
不知他人作何想法，这三个人对她来说都是天花板般的存在了，他们如今的选择，他们未来的结局，都离自己太过遥远，她甚至还没有选择的资格和权利。比起前途未卜，郑念章觉得还是面前的火锅里翻滚着的肥牛卷和午餐肉更实在。
“看着你们一个个毕业独立，要离开我，我心里还是很舍不得的。不过，我永远尊重大家的决定，不后悔就好。”梁松哲感慨道。
听他说到“离开”，任芷行的眼睛逐渐被不可名状的落寞占据。她收回自己的视线。
宋书逸看着任芷行的脸在火锅缭绕升腾的雾气里再次变得难以捉摸，他强迫自己从混沌的回忆里抽离出来，又给梁松哲满上酒。
“除了我们，实验室还是有很多后起之秀的。”他说着，便把目光依次看向眼前坐着的师弟师妹，“他们才是实验室的未来。”
姚晚音正在位子上百无聊赖地刷手机，见他看向自己，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了笑。
徐令贤本注视着这几人说话，听到这话头像要扯到自己身上，便抿着嘴笑道：“今天是师兄你的主场。”
李开俊听得最真切，他按捺住心头暗涌着的万千思绪，旋即赔笑道：“我们还是小鱼小虾，哪能和师兄师姐们相提并论。”
冯镜心和丁晓苹都默默地只顾着低头吃菜。
“我也很期待，以后谁会给我更大的惊喜。”梁松哲扬了扬脸。
郑念章坐在梁松哲对面，正夹了一筷子海带，抬头刚好看见梁松哲的眼神，赶紧低下头去。
“那我们再一起敬梁老师一杯吧！”宋书逸道。
酒过三巡，说笑间，众人又互相敬了一番，宋书逸更拉着梁松哲推心置腹说了许多话，直到两点多众人才出了饭店。再坐车回到实验室，郑念章只觉得头昏脑涨。这一下午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虽然面对着电脑屏幕，大多数的时间却都在发呆，她的肠胃和大脑都没有消化完全，好容易才捱到了晚上。
从实验室离开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飘落零零散散的毛毛雨。郑念章从东门出去，门口的马路上横架着一座高架桥，把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过了马路，对面是一条小路，道路两旁聚集着各色小吃摊贩，把路口围得密不透风。再往里走，路过一家奶茶店，从旁边的巷子里进去，右拐走到最里面，穿过居民楼的铁栅门，往上爬三楼，就到了郑念章租房的地方。
这是间老旧的两居室，客厅靠近阳台的区域被单独隔成一个房间，郑念章租的就是这里。里面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桌子，就把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因为她只短租暑假这两个月，房源实在不好找，所以当中介辗转大半天带她来到这里时，她想也没想就租了下来。房间还是九十年代的装修，黄木包边的家具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发霉起皮的条纹墙纸就快要掉下来，脚踩在木地板上还会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
只在这里住两个月罢了，况且放在从前，这里的装潢已算很高档，郑念章安慰自己。
昨天匆忙租下后，她又赶着去宾馆退房，把东西全都搬过来，折腾了一整天。她还来不及彻底打扫干净，就胡乱睡了一夜。眼前还未来得及整理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和纸箱，让这个本不宽敞的房间看起来更加狭小。
等郑念章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已是深夜，她整个人瘫倒在床上，疲惫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似乎要将她淹没。这床板上只铺着薄薄一层褥子，远没有家里的软和，倒把她的困意消磨了一大半。
郑念章看着头顶的吸顶灯出神，也许是看得久了，眼睛有点酸涩，只觉得那灯光忽明忽灭，眼前不断浮现着今天新认识人的脸庞。外头雨下得渐大，雨水打在窗外那棵两层楼高的老榆树的枝叶上，窸窣作响，像是无言的伴奏，陪着她走马灯似地回味这过去的一天。
独在异乡为异客，郑念章觉得心底漫上一股潮湿的凄凉。直到后来，郑念章才明白过来，这种感觉并非是因为想念家乡，而是来源于这周遭的环境和人，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浓稠，直到从心底蔓延到躯干，最后完全吞噬她。
这种感觉，于她，于她从前的师兄师姐，于她今后的师弟师妹，都感同身受着，只要身处这里，就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是二零一七年，她来到陆州的第一年夏初，她还不知道将来自己要在这个城市、这所学校、这间实验室呆多久。
郑念章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眼前只有这沉闷的空气。她放下手。
睡吧，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她会和今天见到的小伙伴们坐在一起，看文献，做实验，她会尝尝新食堂的口味，吃完饭，再在这偌大的校园里逛一圈……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她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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