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带着陈雨,来谈合作。
她无视众人防备的目光,态度利落又诚恳,直截了当道:“我要杀辰雁。你们若是愿意帮忙,事成以后,我会替你们疏通这条商路的所有关卡,保你们日后在这一带通行无阻。”
阿月笑道:“你一介山匪,还有这样的本事?”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门路。”陆英道,“做生意,最讲究诚信二字。我以诚信立身,闯荡至今,不会骗你。况且,我不用你们的人真刀真枪去拼命,只是有一个计划,缺几个会演戏的人手。”
“演戏?有趣。”阿月眼底掠过一丝兴味,“说说看吧,你们和那个辰雁大师有什么过节?打算怎么演戏?放心,就算买卖不成,我也不会去给那假仁假义的道士通风报信。撇开利益不谈,我看你们不算顺眼,看他,更不顺眼。”
陆英不在意她夹枪带棒的调侃,神色如常,讲起过往。
那是几周前,一个难得放晴的早晨。
贪狼寨刚结束一场争斗,众人酣畅淋漓,刀尖血犹热。陆英正准备继续进发,将对方赶尽杀绝,忽然被一个乞丐拦住去路:
乞丐说:“你在打听一个叫辰雁的人?我有他的消息。”
陆英缓慢转过身,在一片血红的视线里锁定对方:“前街巫婆婆的豆腐铺子在招工,缺钱可以去那儿。如果你骗我,后果很严重。”
辰雁此人,与陆英一桩未竟的生意有关。
雇主是年少时在熔岩销金窟认识的——
那片不见天日的矿坑里,监工们用“努力做工,攒钱赎身”的谎言欺骗大家,让大家日复一日地劳作、挨打、沉默。
做工赚钱?连果腹都难。赎身离开?谁能在恶劣的环境里苟延残喘到那一天?
只有蠢货才会信吧!
雇主就是那个蠢货。
一个头发花白的跛脚女人,动作迟缓,脑袋也不够灵光,日常供监工与同事发泄取乐。经常有人对她说:“都一把年纪了,还不如直接狠狠心去死,好过在这里活着受罪。”
女人一般会沉默地承受,极偶尔反驳:“我得熬出去,给我姐姐报仇……”
报仇?仇恨谁?仇恨那卖掉你的爹娘?仇恨那诈骗你的亲戚?仇恨那坐视不管的官家?还是仇恨这世道?
矿坑里的人,谁不想报仇?
不行的。
风浪总是先磨平棱角尖锐的石头。
那些远在天边的、虚无缥缈的、让你心气不顺寝食难安的,不要去仇恨。要怪,就先怪自己没本事,怪自己运气差,怪自己经历了那么多,还是看不开。
女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天,她拖着两条废腿,在昏暗的劳工棚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陆英。
“你和他们不一样,”女人说,“你身上有股气,一股磨不平砸不烂的劲气。你不会死在这里,你会出去的。”
陆英无动于衷。
女人掏出一个布包,放在陆英面前。布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一堆磨损严重的铜钱,还有几枚边缘发黑的银钱。
对那时的陆英而言,这是一笔巨款。
她因此对女人有了好脸色:“我只能自己出去,不能带别人。你给钱,或者求我,都没用。”
“我不走。”女人的手枯瘦如柴,轻轻搭着陆英手臂,“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姐姐……她叫林书翠,是平州东部无名村人。她死了,没有亲人收敛,所以被扔在平安河下游的坟场大棚里。她以前和我说过,若是哪一天死了,想葬到无名村后山的桂花林。你替我找到她,帮她换一个地方安眠,好不好?”
陆英问:“你为何不自己去?”
女人说:“我老了,没有时间了。你答应我,我就把攒下来的所有钱都给你。”
原来,承诺也可以用来做生意——陆英想,无怪乎那些监工给出一个虚幻的希望,就能换取实实在在的劳力。在这一片绝望之地,一根飘摇将断的稻草,也会有蠢货愿意押注所有。
“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吧?这世上没有亲人收敛而要扔到乱葬岗的人多了去,我怎么找到你姐姐?”陆英问。
“她向来比旁人出挑很多。”女人说,“早些年,她与修行者辩论大胜,对方恼羞成怒,砍伤过她的手腕。骨头上……留着痕迹。”
陆英答应了。
她本打算砍死一名监工,拿走衣服偷偷离开,如今有了女人的钱,就不必铤而走险了。
只是这单启蒙她的生意,很麻烦。
陆英辗转回到玉堂城,好不容易才找到已经面目全非的无名村旧址。昔日的村落被新的城镇覆盖,后山的桂花林更是不见踪影,只剩下那片所谓的坟场大棚,没人想顶着晦气动工。
不过,就算是那儿,如今也已规矩森严,严禁挖掘和随意埋葬。
机缘巧合下,她加入玉堂城附近的贪狼寨,一边为自己挣活路,一边打听林书翠。
终于,不久前,有一个快死的老头回光返照,絮絮叨叨地念叨起少年事。
“我爹总吹牛,说自己认识百花街林家的书翠娘子……人家正经大小姐,日夜学着琴棋书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能认识我爹这么个跑腿做杂活儿的?不过,我还真知道一些林家往事!毕竟以前是同村嘛……”
“书翠娘子是个倒霉的。她那个不靠谱的大哥,喝多了酒,跟家里新买的仆人显摆,把祖传的宝贝说出去了!那仆人起了贪念,不仅半夜把宝贝卷跑了,还把她全家都杀了灭口!”
陆英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查到了林家灭门前半个月的劳工买卖记录:一个叫辰雁的小厮,一个叫花盈的丫鬟。
陆英想:那女人是怎么逃过一劫的?为何沦落到熔岩销金窟?若她脸皮厚一些,好意思用一点点钱求我报仇雪恨,仔细把事情原委说清楚,我也不必走那么多年弯路。乱世之中,谁会去记住别人家的生死?谁会去记住一个仆人的来去?
甚至还有浩如烟海的《辰雁大师行善记录》《歌颂辰雁大师》《论辰雁》混淆!
“他们是一个人。”乞丐说。
“他偷走了林家的无方石,摇身一变成为修行界新贵,人人都赞他天赋异禀、刻苦坚定、为人友善……他一个应该摇尾乞怜的贱仆,也配?”
陆英想:找不到林书翠的尸骨,把辰雁杀掉为她报仇,让她在九泉之下获得慰藉,也算是对那笔生意有一个交代。
只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乞丐,当真可信?若是假话,她一介凡人,为了一桩老生意,要努力去杀死一个修行者……还不如毁约算了!
陆英问:“你有什么证据?”
乞丐痛苦道:“你看看我!他设计操纵我的人生,把我困在佹神庙那个鬼地方几十年,害我不老不死受尽折磨,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我每天一睁开眼,就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你能感同身受吧?你也恨他恨了很多年,对不对?他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得他,我都要把他一把扬了!”
陆英问:“你想做什么?”
“我叫陈雨。”乞丐说,“我拿到了辰雁当年偷走的无方石。他因无方石丢失而受修行界质疑,如今正躲藏在平州。届时,我会在佹神庙准备一场幻境,以无方石作诱饵,引他光临。”
“他若想拿回无方石东山再起,我便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幻境里。我在佹神庙那么久,没人比我更清楚,怎么利用幻境杀人。你知道怎么做吗?我来告诉你一些……”
……
阿月问:“你是怎么拿到无方石的?”
陈雨道:“当初,我还以为辰雁凭借无方石的力量,修成了什么神功。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用无方石向明家投诚,换来做时泽真人替身的机会。前些日子,我的同伴当众撕下他的假皮,又顺手把无方石窃走,让他声名扫地,只能像老鼠一样逃回平州来。”
阿月道:“你的同伴?”
“你会见到她的。”陈雨道,“当你也成为我的同伴时。”
阿月将二人审视一番,又对陆英道:“陈雨假扮幻境造物被李观主揭穿的时候,你暴露出来的态度,不像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内情。”
陆英道:“我找了这么多年,多信她一次,没什么损失。只是我看她年纪不大,身世坎坷,来找我的时候似乎孤注一掷——贪狼寨有很多这样的孩子。我当时想着,她要是愿意,不必亲自动手报仇,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去读书考学,把一切都交给我解决。”
“直到她的幻境结束,她将一切向我坦白,我才知道,她已经选好了路。”陆英严肃道,“我只想快些杀死辰雁,看看能不能找到林书翠尸骨的线索,然后离开这里。”
阿月思索良久。
有队员上前,附耳道:“我们必须弄清楚无方石的事情。他们的时间线,和我们对不上。若是世上有两块无方石……”
阿月抬手,拍了拍陈雨:“成交。不过,陆寨主帮我疏通商道作报酬,那你呢?不如就将事情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告诉我,通过满足我的好奇心来作为报酬吧?”
“比如说,你与林姑娘在医馆打斗,是为什么?忽然出现的红衣女子,是什么来头?白雾散去以前,你与辰雁在聊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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