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进行到下半程,觥筹交错间,一位身着笔挺军装、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年将领拦在了她们面前。他身形挺拔如松,尽管须发皆白,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沃尔顿将军,一位资历极深、以顽固和忠诚著称的旧派军人。
他没有寒暄,而是直接开口,声音洪亮如同在战场上发号施令,引得周围几人侧目:“惠特克大人。”
格温德琳停下脚步,平静地回视他,微微颔首:“将军。”
沃尔顿将军的目光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陛下赋予您如此荣誉,让您主持丰收盛宴。那么,请容我请教一个许多老家伙们都关心的问题——”他顿了顿,“在您看来,统领魔界军队,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是力量?是谋略?还是…血脉?”
对一个年幼、无力的人类继承人而言,这是个刁钻且充满恶意的问题,背后的观点不过是对人类的鄙夷以及想诱导格温德琳承认自己不堪大用。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的一些贵族也放低了交谈声,饶有兴致地等待答案。
格温德琳沉默了片刻,她能感受到谢尔德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她甚至能够想象到他嘴角的弧度。
然后,她抬起头,像是没有听出话语中的为难一般,回避了最为重点的选择:“陛下曾教导我,最重要的品质,是毫无保留的忠诚。力量为之服务,谋略为之驱使,血脉…则因其而荣耀。”
沃尔顿将军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答案,甚至准备好了后续的追击,却没想到对方完全跳出了他的框架。然而他无法指责“忠诚”是错误的,更无法质疑“陛下的教导”。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深深地看了格温德琳一眼,那目光中的审视未减,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挺直脊背,转身大步离开。
这场短暂的交锋无声地结束了。
格温德琳轻轻叹出一口气,那气息微不可闻,几乎湮灭在重新响起的乐曲与谈笑声中。只有离她最近的薇尔,能看到她垂在身侧、被宽大袖口遮掩的手,指尖正微微颤抖。
薇尔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姿态依旧恭谨,却恰好用自己的身形为格温德琳隔开了大部分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屏障。
格温德琳没有看她,但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细微的颤抖压了下去,“走吧。”她低声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她率先迈开脚步,迎向下一批等待致意的宾客。
流程再次流转起来。仿佛沃尔顿将军只是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涟漪后又迅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时钟指向午夜,宴会厅的喧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宾客们带着各自的算计、满足或失望,在三两寒暄中逐渐散去。水晶吊灯的光芒似乎也疲惫了几分,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更长、更安静的影子。
格温德琳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然而那层笼罩在她周身、符合继承人身份的威仪薄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她站在原地,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望着逐渐空旷的大厅,仿佛在消化这漫长夜晚带来的巨大负荷。
薇尔安静地站在她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同样沉默着,脸颊因一整晚的笑容而有些僵硬。
谢尔德瞥了一眼留在大厅的二人,他对一旁的侍从挥了下手,而后转身离开。
侍从无声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引她们去休息室。
格温德琳沉默了半晌,点点头。
于是侍从恭敬地引着她们穿过几条安静的回廊,来到一间小巧却雅致的休息室。房间内布置着舒适的天鹅绒沙发,壁炉里跳跃着不大的火焰,驱散了秋夜的微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味。侍从为她们斟了两杯热气腾腾、散发着舒缓草药香气的安神茶。
伊芙琳与格温德琳的贴身女仆上前,为二人脱下身上的外搭,接过手袋,而后沉默地回到门口待命。
门扉合拢的轻响仿佛一个信号,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格温德琳几乎是立刻卸下了全部力气,向后跌入柔软的沙发中,闭上了眼睛。深蓝色的礼裙像一片沉重的花瓣包裹着她纤瘦的身体。
薇尔熟练地俯身检查了一下房间布置的隔离魔法,确认无误后反手锁上了房门。
“好累…”薇尔颇有些不成体统地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细碎的抱怨声从柔软的沙发中传来。
过了好一会儿,格温德琳闷在软垫里的声音才响起:“…我刚才,回答得怎么样?”
比起单纯的疑问,这更像是考试结束后的学生拿着卷子对答案。
薇尔没有立刻回答。她翻了个身,面向格温德琳的方向,她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近,薇尔一抬手就能碰到格温德琳。
“完美得像是谢尔德本人拿着稿子站在你身后念的。”——标准答案的另一种说法,但听起来并不让人欣喜,薇尔顿了一下,放缓语气,“…但也很好。你没看他最后那样子,活像被自己的剑柄噎住了。”
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幻觉的笑声从格温德琳那边传来。她终于缓缓睁开眼,却没有看薇尔,而是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雕花,眼神空茫。
“忠诚……”她喃喃自语,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重量,“他说得对。这是唯一…无懈可击的答案。”
也是唯一安全的答案。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薇尔听懂了。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安神茶的蒸汽袅袅升起,却似乎无法驱散那份深植于心的疲惫。
又过了一会儿,格温德琳像是积蓄了一点力气,慢慢坐起身。她端过茶杯,双手捧着,感受着那份温热。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轻声开口,像是无意识的低语,又像是一个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薇尔……”
“嗯?”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薇尔怔住了。她没想到格温德琳会问出这样一个近乎脆弱的问题。这不像她。或者说,这不像是她被要求成为的那个“她”。
薇尔也坐了起来,没有立刻用玩笑搪塞。“我大概……会直接把酒泼在他擦得锃亮的靴子上。”她最终给出了一个答案,一个属于“薇尔·埃尔温”的、带着叛逆和冲动的答案。
格温德琳转过头来看她,海蓝色的眼睛里映着炉火的光,闪烁着一丝真实的、微弱的笑意。“……然后被谢尔德关一个月的禁闭,抄写一百遍《宫廷礼仪》。”
“说不定还能顺便改良一下墨水的配方。”薇尔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心里却因为格温德琳眼中那短暂的笑意而松了口气。
笑容在格温德琳脸上停留了片刻,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沉没了。她重新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茶面。
薇尔沉默地看着好友被火光映照的侧脸,无法掩饰的倦怠像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一般。一种冰冷的恐慌毫无征兆地攫住了薇尔的身体,那感觉如此尖锐,几乎让她停止了呼吸。
眼前的格温德琳仿佛不是在休息,而是在一点点融化、消散在这片温暖的空气里,即将变回王宫里一个没有生命的符号。
不。不要。
这念头如同本能般窜起。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格温德琳放在膝上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锚定在原地,阻止那令人恐惧的消失。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急切,“不管谢尔德和我父亲说什么,不管要克服什么困难,你都不会离开的,对吗?”
这突如其来且情感浓烈的提问让格温德琳愣住了,她没有回握住薇尔。
我会尽我所能。她说。
沉重的悲伤与绝望攥紧了薇尔的心脏,格温德琳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是未曾被坚定选择的痛苦还是那样尖锐。
她知道的,格温德琳难以自保,不能给她承诺,孩子气的保证只会显得敷衍,格温德琳的确在付出自己的一切来与她相伴。
“对不起。”格温德琳直视着薇尔的双眼,说出了她们之间不知道第几个道歉。之中太多深意,薇尔已经不想追究。
“是我的错,我太累了,不该问这个的。”薇尔苦涩地笑着,她没有看向格温德琳,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仿佛那簇火焰能吸收掉眼中泛起的热意,“我知道的,你的答案。问这个对你太不公平了。”
格温德琳的话卡在喉咙里。薇尔的理解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尖锐的愧疚。她宁愿薇尔生气、哭闹,那样她至少知道该如何应对——谢尔德教过她如何应对直接的冲突和情绪。却没教过她该如何面对一份明知会辜负却依然固执存在的真心。
“这是我的选择,”薇尔端起茶,“你说过吧,至少我有选择。”
格温德琳甚至有些无法判断薇尔究竟是否在指责她,亦或是阐述一个事实。
“格温,别害怕,我也会尽我所能的。”薇尔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没有敬语,没有继承人和埃尔温小姐。只有格温德琳和薇尔,以及她们相握的手。
格温德琳回握,她们的手指紧扣在一起。
“谢谢。”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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