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船,云漓从腰带里摸出一贯钱,递给老船夫。指尖触到那沉甸甸的铜钱,心头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这百越不愧是枯水纪元里唯一算得上水润丰饶的地方,自来商旅云集,人头攒动,连带着物价也水涨船高,连渡船都要比别处贵上不少——虽说花的都是云浮商会账上的钱,但到底是“她”的钱,肉疼!
踏上湿漉漉的石板街,喧嚣热浪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彩旗招展,人流如织,孩童兴奋的追逐嬉闹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节庆特有的躁动。冷不防,一阵喧天的锣鼓声由远及近,一支色彩斑斓的社戏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挤了过来。
云漓一个不防,被汹涌的人潮撞得一个趔趄,险险稳住身形。
抬眼望去,队伍核心是数位踩着高跷、身形陡然拔高的“神祇”。他们头戴描绘着不同神纹的巨大面具,赫然扮演着执掌雷、火、金、木、岩、风、冰、水的八位主神。而走在最前列,万众瞩目的焦点,正是那位“水神”。其服饰华美繁复至极,头戴缀满珍珠贝母的冠冕,衣袂飘飞如流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粼粼波光,无声彰显着在这片“水神故土”,水神信仰是何等的根深蒂固,备受尊崇。
路上行人的议论声不时飘入耳中:原来这盛大的祭祀大典是五界共庆的节日,普天同庆的狂欢将持续整整一月!这段时间,也成了各方势力彰显实力、吸纳信徒的角力场——各系主神的追随者们摩拳擦掌,使出浑身解数拉拢人心,壮大阵营。
这不,云漓刚走到百越城云浮商会那熟悉的飞檐翘角门前,脚步就被一阵不和谐的争执绊住了。
商会侧旁不起眼的墙角阴影里,几个身着统一水蓝色劲装、袖口绣着浪涛纹饰的壮汉,正将一名书生团团围住。那书生身着洗得发白的子衿儒衫,身形单薄,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恨不能将自己嵌进去。他脸色苍白,湿漉漉的大眼里盛满了惊惶,如同受惊的小鹿,显然被眼前这阵仗吓得不轻。
云漓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正听见那几个壮汉操着浓重的粤语威逼利诱:
“靓仔,呢单着数你蚀极有限?!你睇下,你淨係要同身边人讲下我哋水神点,我哋就送你咁多鸡蛋、白酒同食水啊!呢啲係水来?,成个枯水纪元入面有钱都买唔到?!咁大份着数,其他主神殿边度有得比吖?”
那书生一脸茫然,显然半个字没听懂,只支支吾吾地用中原官话回应:“对、对不起……我们老家世代信奉岩神大人,真的不能改信。若家母知晓小生私自更易信仰……定会打死小生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哭腔。
为首的大汉翻了个白眼,一脸恨铁不成钢,无奈地继续用土话劝道:“你呢个细路,做乜咁硬绷绷?。你睇下,你只要宣传下,又唔系真正加入,使乜惊啊?”
云漓心中又是一声轻叹,不再旁观。她转身径直走进巷子,清泠的嗓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用流利的粤语对那几个壮汉道:
“好啦,几位靓仔,散水啦。你哋睇唔出呢位兄弟系新嚟嘅中原人,听唔明百越嘅乡下话?。不如等我将你哋嘅说话转述畀佢听,好唔好?”
她的出现和流利的粤语让几个大汉一愣,面面相觑,脸上凶狠的气势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和惭愧。他们连忙对那书生抱拳,笨拙地鞠了一躬,算是表达歉意,又匆匆对云漓道了声“唔该晒”,便臊眉耷眼地快步散开了。
墙角阴影褪去,阳光重新落在书生苍白的脸上。他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专注地凝视着眼前替他解围的银发女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哇……这位姐姐……好好看啊。而且她刚才说的……也是那种调子起起落落的话?可听起来清清泠泠,像山泉敲击玉石,跟对面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大叔口中含混粗嘎的调子……简直不像同一种语言!
云漓转过身,对着他,声音放得轻缓了些,带着点安抚的意味,用清晰的中原官话解释道:“莫怕,一场误会罢了。他们是想请你帮忙在邻里间宣扬一下水神殿的好处,说是事成之后会送你些水、鸡蛋、米油之类的东西。”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水,在这枯水纪元,确实金贵。”
那书生——重羽,这才完全反应过来,脸上“腾”地一下涌起大片潮红,一直红到了耳根。他连忙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因为激动和羞愧而微微发颤:“多、多谢姑娘仗义援手!今日若非小姐出手相助,小生……小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头埋得低低的,显得极为诚恳,“小生……小生也无一技之长,实在无以为报。不过……”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书生的执拗和认真,“小生如今在百越城的承宣布政使司署当差。姑娘若是在此地有何难处,或有用得着小生的地方,尽管开口!小生定当竭尽全力,涌泉相报!”
然而,他这番郑重其事的承诺还未完全说完,眼前哪里还有那银发女子的身影?
云漓早已在他躬身作揖的刹那,身形如同融入水汽般,悄无声息地退开几步,只留给他一个走向商会大门的、清冷利落的背影。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抬起一只手,朝着身后书生所在的方向轻描淡写地摆了摆。
一句带着点慵懒、又透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洒脱话语,随着她踏入商会门内阴影的动作,清晰地飘了过来:“报什么报,无所谓啦——”她的声音在商会门楣的阴影里似乎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姐姐我平生,就爱打个抱不平。”
话音落,那抹清冷的白色身影已完全消失在云浮商会那雕梁画栋的门扉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身着子衿儒衫的书生重羽,兀自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僵立在喧闹的街市与商会门前的方寸之地之间。他望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巨大财富与权势的商会大门,又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脸上红潮未退,眼神却有些发直,满脑子只剩下方才那惊鸿一瞥的银发、清冷声音,以及那句潇洒至极的“爱打抱不平”。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对着那紧闭的大门,再次深深一揖。
云漓踏入商会大门,外界的喧嚣瞬间被隔绝。她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内厅深处。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从二楼匆匆而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与恭敬——显然,云漓的出现和她腰间那枚古朴而威严的令牌,早已被眼尖的人通报了上去。
“贵客!贵客光临!小人有失远迎,万望恕罪!”管事深深弯下腰,几乎不敢直视云漓,“会长大人早有严令,见令如见人!您在百越境内一切用度,无论巨细,商会皆可即刻为您报销结算!您……您有何需要?”
云漓随意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已掠过诚惶诚恐的管事,精准地落在了旁边武器架上的一副装备上。那副通体漆黑、质地奇特的露指手套与护腕,在陈列品中并不起眼,却似乎格外合她眼缘。
“就它了。”她下巴微抬,语气平淡得像在点一份茶点。
管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取下,双手奉上:“您慧眼!此乃北地寒铁混合星辰金丝秘炼而成,坚韧柔韧,水火不侵,是上好的……”他殷勤的介绍还未说完。
云漓已伸手接过,动作利落地戴好。漆黑的手套包裹住她修长的手指和手腕,露出的指尖莹白如玉,与深沉的黑色形成冷冽而鲜明的对比。她随意屈伸了一下手指,关节活动流畅无声。
“行了。”她打断管事的话,对这装备的来历毫无探究的兴趣,只满意地握了握拳,感受着那份贴合与防护。“记账上。”丢下这三个字,云漓不再停留,转身便走。那副价值连城、足以让寻常修士倾家荡产的黑手套与护腕,就这样被她如同顺手摘了片叶子般,无比自然地“薅”走了。
管事直到那清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敢直起身,长长舒了口气,望着空了的架子,脸上只有庆幸与深深的敬畏。
走之前,云漓看到柜台上的寻人启事,不由一愣。望着那似曾相识的长相,她随口套话道:“诶,掌柜,这上面的是谁啊。”
管事恭敬地走过来,解释道:“诶呦,说来话长,这位是咱们地的指挥使大人的大公子。已经失踪好久了,商会和官府有着深厚交流,门店的客流量大,就贴上去了。”
“这样啊,”云漓随口回答,像是不经意的关心。
背过身,无人在意角落,她的眼神闪烁一丝晦暗不明的光:刚才那个人……就是林子里异化成四阶金术灵骸的修士!
管事直到那清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敢直起身,长长舒了口气,望着空了的架子,脸上只有庆幸与深深的敬畏。
云漓脚步未停,朝着大门走去。经过柜台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台面上压着的一摞纸张,最上面那张醒目的“寻人启事”让她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纸上绘着的人像……那张脸……
她若无其事地停下,指尖随意地点了点那张启事,侧头看向刚刚直起腰、还带着恭敬笑容的管事,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路人的好奇:“诶,掌柜的,这画上的人,瞧着挺精神,谁啊?犯了事被通缉?” 她故意用了个带点负面意味的词,试探对方的反应。
管事连忙凑近一步,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容,又带着点本地人特有的八卦口吻,压低了点声音解释道:“哎呦,姑娘说笑了,哪是通缉令啊!这是寻人启事!这位啊,可是咱们百越指挥使大人家的嫡亲大公子!唉,失踪好些日子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指挥使大人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这不,商会跟官府往来密切,加上我们这儿人来人往消息灵通,大人就托咱们在显眼地方都贴上,盼着能有线索呢。”
“这样啊……” 云漓拖长了调子,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对陌生人遭遇的惋惜和同情,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指挥使大人的公子……真是可惜了。”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样,完美扮演着一个偶然问起、略表关切的过客。
她转身,继续朝门外走去,步履依旧从容,背影清冷如初,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和询问真的只是无心之举。
然而,就在她转身背对所有人的瞬间,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清丽面容上,冰蓝色的眼瞳深处,一丝极其锐利、晦暗如渊的寒光骤然掠过!快得如同错觉。
是他!那个在山林中,被她亲手了结的、已经异化扭曲成四阶金术灵骸的修士!
指挥使的公子……竟然成了灵骸?这背后……水比这百越的河道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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