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朝,帝京,紫宸殿。
龙涎香在沉重的空气里凝滞,金丝楠木御案上,摊开的奏折如同摊开的伤疤。胤帝枯槁的手指停在“水神庙毁损,天庭巡天司所为”那行刺目的朱批旁,指尖冰凉。
天庭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
他闭上眼,御座上的盘龙金饰硌着后腰,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凡间事务,天庭暗中插手已是常事,他睁只眼闭只眼,权当维持那脆弱平衡的代价。
可如今……竟公然毁坏京城最大的主神殿——八柱主神之一的水神道场。这已不是干涉,而是**裸的践踏,一场裹挟着神权威压、直抵龙庭的羞辱!
这局面……真真是进退维谷。
怒火在胸中翻腾,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向天庭问责?无异蚍蜉撼树。忍气吞声?胤朝颜面何存?万民信仰何依?那奏折上“信众惊惶”、“贡品狼藉”、“神像蒙尘”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帝王尊严上。
他仿佛看到那高踞九重天阙之上的冰冷目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穿透了层云,落在这紫宸殿中。
进退……两难!
思绪翻涌间,那奏折上“水神庙”三个字,骤然化作汹涌的画面,将他拖入那片狼藉的香火之地——
水神庙内,死寂无声。破碎的门扉筛进惨淡天光,香烛残烟与尘埃混杂,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花烬染那番“吓哭了孩子,打翻了神明的供奉”的诛心之语,如同无形的重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雷枭和巡天司众天兵的脊梁骨上。雷枭那张冷硬如岩的脸庞,由铁青转为濒临爆发的酱紫,握着雷戟戟杆的手背上,青筋如虬龙暴突,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喉结剧烈滚动,却硬生生卡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甲胄森然的天兵,此刻气势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眼神闪烁游移,竟不敢再看那蜷缩在神像基座旁、兀自抽噎的小小身影,以及满地滚落、沾满尘土的瓜果糕点——那是凡人绝望中捧出的最后虔诚。
颈侧,那点凝聚的玄冥寒气骤然加重。
云漓冰冷的手指如同毒蛇最致命的獠牙,更深地嵌入他的命脉。刺骨蚀魂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警告的意味清晰无比。
离渊下颌线瞬间绷紧如刀削,金瞳中风暴翻涌,屈辱与怒火几乎要破眶而出,却被他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下。他没有丝毫犹豫,迎着君明曦的目光,声音清晰、冷冽、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殿下!”他开口,虽受制于人,语速却平稳有力,没有丝毫拖沓喘息,“末将受制,此獠凶戾,以凡人性命与殿下安危为挟!”
他毫不掩饰地将矛头直指身后云漓的威胁本质,语气冰冷刺骨,充满了对“此獠”的敌意与戒备。
“强行动手,恐其狗急跳墙,伤及无辜,危及殿下!末将职责所在,不容此祸!”
他刻意强调了“伤及无辜”和“危及殿下”,将云漓的危险性和自身受制的困境直白揭露,同时点明最核心的顾忌点,目标明确——阻止巡天司在此刻动手。
“呵……”一声极轻、极冷,带着玩味和毫不掩饰的嘲弄的嗤笑,从冰冷的面具下逸出,清晰地钻进离渊的耳中,仿佛在讥讽他这“职责所在”的宣言。
君明曦微微颔首,俊朗温润的脸上露出一丝“深明大义”的认可。他转向脸色已黑如锅底的雷枭:“雷将军,可听见了?战神所虑,正是大局关键。此凶徒挟持战神,更以无辜为质,穷凶极恶!此刻强攻,玉石俱焚,非智者所为,更非天庭之愿!”
他手中白玉骨扇“啪”地一声轻响,利落合拢,发出清脆的定音。目光沉静地扫过云漓、花烬染,最终落回雷枭身上,带着储君不容抗拒的最终裁决:
“传本宫谕令:巡天司众将,即刻退出水神庙正殿!于庙外十里处布防警戒,严密监视,不得再惊扰信众分毫,不得擅入庙宇范围一步。违令者——”
他声音陡然转冷,一股属于天界储君的无形威压弥漫开来,“以藐视神权、僭越犯上论处,严惩不贷!”
“殿下——”雷枭目眦欲裂,急声嘶吼,满是不甘。
“执行命令。”君明曦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雷枭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满的风箱,牙关紧咬几乎要迸出血来。他死死瞪着蟠龙柱下的阴影,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杀意,最终狠狠一跺脚,单膝重重砸在地砖上:“末将……遵命!”
他猛地起身,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号令,“撤!”
天兵如蒙大赦,迅速而有序地潮水般退出大殿,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满地狼藉、惊魂未定的信众和弥漫的尘埃。雷枭最后回头,阴鸷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钉在离渊和他背后的阴影上,带着强烈的不甘和刻骨的杀意,才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破损的庙门之外。
沉重的、布满裂痕的朱漆庙门被天兵从外面虚掩上,隔绝了大部分天光,也暂时隔绝了外面的肃杀之气。殿内光线骤然昏暗,只剩下缭绕的残烟、低低的啜泣声、翻倒碎裂的贡品,以及蟠龙柱下那被银色锁链诡异连接着的两人,还有静立的花烬染、抱着猫的陆吾,以及玉树临风的君明曦。
气氛并未因巡天司的撤离而缓和,反而像拉满的弓弦,绷得更紧,更加诡谲莫测。无形的对峙在残留的硝烟味、香烛气与凡人的恐惧中无声弥漫,压抑得令人窒息。
君明曦的目光,再次缓缓地、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重量,落在了离渊背后,那张青面獠牙、吞噬光线的面具之上。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现在,无关人等已退。”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青铜,“这位……姑娘。可否,暂且放开小渊?”
他刻意加重了“姑娘”二字,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
云漓按在离渊颈侧命门上的手指,纹丝未动。面具眼洞后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如同极地永不融化的寒冰,冷漠地迎向君明曦探究的视线,深邃无波,不起一丝涟漪。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成了万载玄冰。
胤帝猛地睁开眼,指尖的冰凉触感犹存,御案上奏折的墨字刺痛双目。水神庙内的死寂与对峙,如同冰冷的潮水退去,留下更为沉重的现实——那进退维谷的绝境,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窗外,是胤朝持续千年、龟裂焦渴的大地。
皇城的夜,被千年旱魃蒸腾出的暑气笼罩,闷得如同巨大的蒸笼。巡天司的天兵如影随形,将陆吾和花烬染“请”进了戒备森严的皇家驿馆深处,美其名曰“保护贵客”。花烬染倚在窗边,鎏金烟枪在指尖转动,熔金色的眼眸透过窗棂缝隙,望向灯火辉煌的皇宫方向,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隐在烟雾之后。
“小漓儿……”她低声唤住正要随离渊离开的云漓。
云漓脚步微顿,侧过脸。幻术之下,那张脸平凡无奇,唯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依旧沉淀着万载寒冰般的冷静。
她唇角勾起一个安抚的弧度,声音透过幻术屏障,清晰传入花烬染耳中:“花姐宽心。”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久远尘封的、近乎玩味的回忆,“你忘了?这胤朝的建立,我也算得上是开国大功臣。今天正好看看,后辈们治理的怎么样。”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静立的天庭太子君明曦,后者俊朗温润的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只是那握着白玉骨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影,快得如同错觉。
离渊面无表情,手腕上的星辰金铐在宫灯下泛着冷硬的光。现在两人依旧被手铐紧紧连着。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这个被幻术包裹的“副官”,一同赴宴。
金銮殿偏殿,夜宴流光溢彩。水晶宫灯映照着描金绘彩的梁柱,丝竹管弦之声悠扬,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胤帝高踞主位,虽面带病容,眼神却锐利如鹰,将下方一切尽收眼底。
云漓一身素白长袍,金线在袍角袖口处勾勒出淡雅的仙鹤祥云纹。一只巨大的龙形暗纹巧妙地藏匿于翻滚的云海之中,只偶尔在动作间露出一鳞半爪,威严内敛。
幻术掩去了青面獠牙,只余一张清秀却略显苍白的侧脸。她安静地坐在离渊身侧,姿态无可挑剔,仿佛真是一位沉默寡言、恪尽职守的副将。
唯有离渊,能清晰地感受到手腕上锁链传来的、属于她的冰冷温度,以及那隐藏在幻术之下、如同沉睡火山般的危险气息。
“战神殿下,此番追捕凶顽,深入险地,辛苦了。”胤帝举杯,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仪和恰到好处的关切。
离渊举杯回敬,声音沉稳:“职责所在,不敢言苦。”他刻意忽略了身旁的“副官”。
“呵,”一声刺耳的冷哼突兀响起。雷枭坐在斜对面,银甲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他重重放下酒杯,酒液溅出几滴,目光如淬毒的刀子剜向云漓,“殿下自然是劳苦功高,连副官都如此……‘尽职尽责’,时刻‘贴身’护卫,寸步不离。只是不知,将军这位副官,可曾在蚀瘴荒野立下何等奇功?竟能得此……殊荣?”
这阴阳怪气的“贴身”和“殊荣”,指向性再明显不过。席间气氛瞬间微妙地凝滞了一瞬。胤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看一场天庭内部的小小龃龉。
离渊下颌线绷紧,金瞳深处寒光一闪。这个雷枭,不仅在水神庙给他捅了大篓子,如今更像个没脑子的蠢货,处处针对,简直是在不断提醒所有人他离渊暂时被这个疯子牵制!
他强压怒火,声音冷硬如铁:“雷副指挥使,管好你巡天司的职责即可。本宫的副官,轮不到你来置喙。”
云漓垂着眼睫,仿佛事不关己,只是指尖在桌下轻轻拂过宽大的袍袖,袖中冰冷的玄冥之气若有若无地逸散出一丝,精准地掠过离渊的手背。那寒气如同无声的警告,又带着一丝恶劣的提醒——看,你的“副官”可不是好惹的。
离渊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握杯的手指更用力了些。
胤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那点隔岸观火的窃喜更浓了几分。天庭?呵,这潭水,比想象的还要浑啊。
夜宴在一种表面祥和、内里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驿馆安排给离渊的、唯一一间宽敞寝殿天庭坚持“副官”必须“贴身”监视囚犯,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监视的目光。殿内灯火通明,却更显空旷压抑。
离渊几乎是立刻甩开了与云漓相连的手腕,仿佛那锁链是烧红的烙铁,大步走向离床榻最远的窗边,背影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云漓则慢悠悠地踱到那张巨大的雕花紫檀木床边,指尖拂过光滑冰凉的床柱,面具下的幻术早已撤去,露出那张被青面獠牙覆盖、在柔和灯火下更显诡异的脸。
她侧身坐下,冰蓝色的眼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离渊紧绷的背影。
“啧,”她轻笑出声,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小弟弟,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离渊猛地转身,金瞳中怒火燃烧:“闭嘴!再叫一声‘小弟弟’,我……”
“你怎么样?”云漓截断他的话,身体微微前倾,面具的眼洞仿佛能吸走光线,带着致命的探究,“用你的裁罪刀……再劈我一次?像在伏龙塔那样?”
离渊的呼吸一窒,那句在水神庙的威胁瞬间回响在耳边。他咬紧牙关,拳头在身侧紧握,指节捏得发白。
他几乎是立刻退到最远的窗边,背对着云漓,如同拒绝靠近瘟疫源。云漓则慢悠悠地端详他,青面獠牙面具下的冰蓝眼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离渊紧绷如岩石的背影。两个人中间,手铐的铁链微微颤抖。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忽然,云漓向后一仰,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放松甚至带着点戏谑的姿态,躺倒在了那张华贵无比的大床上。柔软的锦被陷下去一小块,她甚至舒服地蹭了蹭枕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随即,她侧过脸,面具的眼洞精准地捕捉着窗边那个僵硬的背影,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刻意的惋惜和调侃:
“哎呀呀,可惜了……”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成功感觉到窗边的身影似乎绷得更紧了些,“这般气派的寝殿,这般柔软的大床……现在却连个端茶递水、铺床叠被的婢女都没有呢。”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委屈战神殿下,要和我这个‘甲级战犯’共处一室,还得……自、力、更、生咯?”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小钩子,精准地撩拨着离渊紧绷的神经。
窗边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离渊没有回头,只是从紧抿的唇线里,挤出一个冰冷、简短、却莫名带着一丝窘迫和强压怒火的音节: “我不需要人伺候。”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寝殿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洁癖般的固执。
云漓面具下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挑。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她支起上半身,目光如同实质般探究地扫过离渊那拒人千里的背影。生活简朴?甚至住所里一个仙婢都没有?这倒和那些趾高气昂,呼奴携婢的天庭佬们……不太一样。
她刚想再开口试探两句,却见离渊已闭上双眼,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真的在闭目养神,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绝不平静。
云漓看着他那副“拒绝交流,生人勿近”的姿态,无声地撇了撇嘴——虽然面具遮着没人看见。
行吧,小朋友脾气还挺大。她重新躺回去,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冰冷的锁链玩,冰蓝色的眼眸望着头顶繁复的藻井彩绘,也暂时安静下来。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充满张力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却带着浓烈酒气和急切的神念,如同风中残烛,强行穿透寝殿禁制,狠狠撞入云漓识海:
“丫头,找到了!就在皇城宫殿里。老子那缕‘不灭金焱’的气息……绝对没错!就在……像是皇帝寝宫‘紫宸殿’后面那片暖阁附近!快,去拿回来。熔了那破面具和这该死的链子。”
云漓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机会!
但……她目光扫向窗边那个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这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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