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夏日的夜晚，空气温热，浮动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
玉娘刚结束一场关于夏日轻食的直播，冲了个澡，正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一个早已被她丢进记忆角落的名字跳了出来——程律。
信息很短，只有一行字：“下月八号，我要订婚了。”
指尖的水珠滴落在屏幕上，模糊了那行冷硬的宣告。
她盯着看了两秒，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两个字，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涟漪：“恭喜。”
几乎就在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屏幕上，“程律”两个字固执地跳动着，仿佛带着某种未尽的焦躁。
她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键，没有开启免提。听筒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的呼吸声，像是压抑着什么。
“玉瑶？”他的呼吸声有点重，略停了几秒，才再次开口，问出了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她心底漾开一丝微澜。不是心动，而是……一种为那个早已消散的林玉瑶感到的、迟来而深刻的悲凉。
那个傻姑娘，把命都搭进去了，最终就换来这么一个迟来的、近乎拷问的句子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窗外的夏虫鸣叫正响，衬得这沉默格外长。
“如果以前那个林玉瑶还在，”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凉意，“可能……她还爱你吧。”
电话那头骤然安静了。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那现在的你呢？”他语速猛然加快，执拗得近乎逼问，试图抓住什么确凿的东西，“现在的你，就不爱了？”
“嗯。”她答得没有一点迟疑，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很好，“不爱。”
为了确认，她还特意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那里跳得平稳而有力，没有因这个名字泛起任何波澜。
是的，这个名字，这个人，连同他所代表的一切，早就跟着过去的林玉瑶一起被彻底埋葬了。
听筒那边陷入了更长久、更窒息的沉默，只剩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像是在为某种东西送葬。
“其实我不太明白，”她主动打破了这片沉默，语气里带着点真实的、纯粹的困惑，“你婚期都定了，还特地打来这通电话，究竟是想问出什么呢？”
程律依旧沉默。
这沉默又厚又重，压着难以言说的不甘，甚至透出几分狼狈。
电光石火间——
一个锁在前世记忆深处的认知，一个属于民国、属于地主少爷和贫苦女子的残酷称呼，像道刺眼的闪电猛地劈进玉娘脑海！
原来是这样！
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冰冷的嘲讽几乎脱口而出：
“闹了半天——
程大少爷，你是想纳我当姨太太？！”
“……”
电话那头，连最后一丝呼吸声都彻底消失了。
一片死寂，绝对的、真空一样的、被彻底戳破真相后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几秒。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什么精致易碎的东西被猛地捏碎了的细响，接着，电话被仓促而狼狈地挂断了。
“嘟…嘟…”
忙音单调地响着，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玉娘握着手机，听着那单调的忙音，指尖感受到屏幕传来的些微凉意。
心口那点为他人而生的残存酸涩，倏然间便消散无踪。仿佛那个名为林玉瑶的傻姑娘最后一丝维系人世的游魂，在听到那声“姨太太”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无人听见的、如释重负又饱含悲凉的叹息，随即彻底湮灭，只留下一片澄澈空荡的寂静。
16
“姨太太”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却锋利的钥匙，猛地捅开了玉娘前世记忆的锁。
镇上的地主家有过一位三姨太，是村里最俊俏的姑娘。为了三斗救命米和给她爹治病，她被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了深宅大院。那时人人都羡慕，说她掉进了福窝里。
后来呢？后来听说疯了，被关在后院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再后来……是饿死了？还是病死了？记不清了，乱世里，一个姨太太的命，轻贱得像尘土。
在那个朝不保夕、易子而食的可怕年代，为了活下去，为了家人能喘一口气，把自己卖进深宅大院当玩物、当姨太太，是一条看起来多么轻松、甚至令人羡慕的活路啊。
可她曾远远见过那个三姨太一次，穿着光鲜的绸缎，戴着明晃晃的银簪，只是那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没有一丝活气。
如果，如果还是上辈子，如果爹娘弟妹还在身边，饿得只剩下一口气，濒临死亡边缘，地主家的少爷恰在此时递过来一碗能救全家性命的肉粥，说要纳人做小……
玉娘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她不得不承认，若真是那样的绝境，她大概真的会答应，在真正的绝境面前，尊严和骨气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
玉娘松开手，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前。唰地一下，用力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流光溢彩、生机勃勃的现代都市。
霓虹灯璀璨，勾勒出摩天大楼凌厉而繁华的轮廓，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条闪烁着金光的河流，奔腾不息。楼下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小吃摊升腾着诱人的白色蒸汽，各种食物的香气仿佛能乘着夜风飘上来，钻入鼻腔。晚风带着夏日的暖意，温柔地吹拂在她的脸上。
这里不是饿殍遍野、人命如草的民国十八年。
这里是和平年代，是物质极大丰富的现代社会。
这里没有战乱，没有席卷一切的饥荒。
这里，只要肯努力，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去劳动，就能挣到干净清白的钱，就能买到堆满粮仓的米，不仅能稳稳当当地养活自己，甚至还有余力去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
摊开自己的手掌，玉娘就着室内流泻出的灯光仔细看着。这双手不再是最初穿越而来时的苍白易碎，也不再是前世那般纯粹因劳作而粗糙皲裂。它揉过面团，切过蔬菜，握过锅铲，搬过沉重物资，敲过键盘，也曾紧紧握过那根捍卫自身尊严与安全的擀面杖。
指腹上覆盖着薄薄的茧，掌心蕴藏着真实的力量。
玉娘能清晰地感受到汗水滴落时皮肤的温热，能闻到食物在烹煮过程中散发出的诱人香气，能听到自己那颗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而平稳地跳动着——这是生命最蓬勃的节奏。
活着。
靠自己的双手活着，自由地、有尊严地活着。
玉娘抬起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汽车尾气、食物香气和夏日植物气息的，属于现代都市的、复杂而真实的夜风。
然后，轻轻地、由衷地笑了。
转身，她拿起那个还在显示通话结束界面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点了几下，找到“程律”的名字，毫不犹豫地将其划进了黑名单。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像熟练地拣出一粒发霉的豆子，将其彻底剔出干净饱满的米缸。
做完这一切，她步履轻松地走向厨房。
灶台上，小锅里还温着睡前要喝的热牛奶。她打开冰箱，里面被各种食物塞得满满当当，井然有序。冷藏区是新鲜的蔬菜、水果和鸡蛋，冷冻区是码放整齐的肉类和速冻饺子，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个透明的米桶，里面盛满了晶莹饱满的白米，在冰箱内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温润而踏实的光泽。
她舀了小半杯米，仔细淘洗干净，加了几倍的水，按下了电饭煲的“煮粥”键。
“咕嘟…咕嘟……”
轻微的沸腾声很快就在小小的厨房里响起，米香氤氲弥漫，驱散了夏夜的浮躁，带来一种心安神宁的温暖。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她会继续揉她的面，熬她的粥，拍她的视频，赚她干净的钱，过她这热气腾腾、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挣来的、踏实又自由自在的小日子。
天地如此广阔，粮仓如此丰盈。
既能如此，她又何须挤进别人的笼子，做一只供人赏玩逗乐的金丝雀呢？她有自己的翅膀，能飞得更高，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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