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过了一天，新视频的热度还没下去，门铃再次响起。
这次门外站着的并非程律。一位穿着昂贵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仪态矜持的妇人出现在门口，身旁跟着一位面容和善、穿着得体西装的老者——那是程家的老管家冯叔。
记忆翻涌，玉娘认出来人——程律的母亲，那位永远用眼角余光打量人、仿佛天生自带衡量尺的程太太。
她心里隐约有了预感，没有阻拦，侧身让开了门。
程母踩着高跟鞋走进来，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富有压迫感。
她没有立刻看向玉娘，而是像巡视自家领地般，目光挑剔地扫过客厅每一寸角落，从巨大的水晶吊灯看到纤尘不染的茶几，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居高临下的弧度。
空气里弥漫着刻意晾着人的沉默。
记忆里，过去的林玉瑶每次见到她都是那般小心翼翼、周到体贴。
然而，玉娘可没心思惯着她这套。她转身去厨房倒了两杯温水，一杯递给一直垂手站在门边、眼神带着微微歉意的冯叔：“冯叔，喝水。”
另一杯，她放在程母面前的茶几上，杯底与玻璃面轻轻一磕，发出不大不小、打破沉寂的轻响。
程母的目光终于锐利地落在玉娘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似乎不满对方竟没被自己的气场压住。
她没碰那杯水，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
“林小姐，”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冰凉的质感，“我儿子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却动手打人。你的教养…就是让你这么『招待』他的？”
玉娘平静地回视着她，没有躲闪。脑子里却突兀地闪过上辈子镇上那个刻薄的地主婆，也是这般姿态，来收取佃户家最后一点活命粮的。
“他行为不当，我是正当防卫。”她回答得直截了当，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程母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行为不当？呵。我实在没想到，他当年一时心善，从学校把你这个没爹没娘的丫头带回来，这几年供你吃穿、供你读书，倒供出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来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试图割破对方的镇定，“那些钱倒不算什么。可这些年，他为你耗费的心力，替你挡去的风雨，替你收拾的烂摊子……桩桩件件，你欠他的，还得清吗？真是不知感恩！”
“还得清”、“感恩”——这两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似乎触动了林玉瑶记忆深处某个沉重的枷锁，也瞬间点醒了玉娘。
原来如此。
这和镇上那地主家少爷随意给佃户女儿一块点心，转头地主婆娘就来逼着偿还十斤细粮，是同一个道理。少爷的施舍是恩典，是掌控的借口，更是日后加倍索取的凭据。
玉娘看着程母那张保养得宜却写满傲慢的脸，忽然在想，对方此次前来，究竟是真的为儿子讨公道，还是觉得投资失利，特地来收回她儿子投在“林玉瑶”这个失败项目上的沉没成本呢？
在这一刻，她蓦然了悟，过去林玉瑶对程律的难以割舍，恐怕并不仅仅止源于盲目的情爱，还因为这笔名为“恩义”的巨债。恩与爱扭曲交缠，将她牢牢捆缚，让那些产生的逃离念头都先一步成了罪过。
不过，无论是哪种，都和她玉娘没关系了。
“所以…”玉娘看着她，声音平稳，眼神不闪不避，“您是来要债的？”
程母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被噎了一下，眉头蹙紧：“你……”
玉娘没等她说完，转身径直走回卧室。她拉开那个带锁的抽屉，拿出那份崭新的房产证、那张薄薄的银行卡，连同程律当初给的那个装着各种文件的纸袋——所有他给予“林玉瑶”的“补偿”，简单而又沉甸甸的一摞。
她走回客厅，在程母错愕和冯叔震惊的目光中，把这一摞东西，轻轻放在了程母面前的茶几上，就搁在那杯未曾动过的温水旁边。
“还给您。”她说。
程母的脸色瞬间变了，从错愕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怒：“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来要债的吗？”玉娘迎着她的目光，坦坦荡荡，“钱和房子，都在这里。至于其他的……”
她顿了顿，想起林玉瑶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想起那灵魂彻底消散前刻骨的绝望，“您找我要，我也没有了。”
她往前踏了半步，直视着对方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得像石子砸在冰面上：“我也算死过一回的人了。以前那条命，是您儿子救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虚指向手腕的方向，“上个月，在那个浴缸里，我也还给他了。”
客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程母脸上的神情彻底僵住，精心描绘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份猝不及防的震动。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维持体面、训诫的话，可对上玉娘那双平静得近乎漠然、却又深藏着某种决绝的眼睛，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或许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确实无比清晰地接收到了那眼神里的讯号——一切到此为止。
冯叔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目光。
程母最终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再看一眼茶几上的东西。她下颌绷紧，猛地抓起手袋，脊背挺得笔直，步履却比来时急促了几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脆响，一声声，又急又重，砸在空旷的客厅里，倒像是她自己先乱了方寸。
冯叔默默地对着玉娘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神复杂，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厚重的防盗门发出轻响，严丝合缝地关拢。
像最后一把锁，终于把关于“林玉瑶”和程律的所有沉重过往，都彻底关在了门外。
11
程律的母亲最终没有碰那些东西。
茶几上，那堆代表着过往的册子和银行卡，像烙着程律名字的烙铁，也烫得林玉瑶不想再接手。她唯一犹豫过的，是这房子本身——它曾是那个“林玉瑶”全部幻想的载体，也确确实实法律上属于她。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拿，不再有丝毫留恋。
她拎起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挎上肩。包里没几件像样的衣服，塞满的是她一个个仔细装满的玻璃罐：大米、小米、绿豆、黄豆。粮食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包带深深勒进肩膀，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实实在在的踏实。
刘莹莹开车送她到了新租的老小区。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墙皮有些泛黄，家具也透着岁月的旧痕。
但窗户却异常敞亮，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明晃晃地砸了一地，充满了整个空间。
钥匙插进锁孔，随着“咔哒”一声轻响。
她推开了这扇真正属于自己的门。
空气里有淡淡的灰尘气味，混合着阳光带来的暖意。她放下沉重的包，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厨房，猛地拉开冰箱门——
里面是空的，泛着冷光的白。
但这一次，玉娘没有心慌，反而胸膛里涌起一股奇异的踏实感。
空，意味着这里的一切，都将由她自己亲手、一点点地填满！
接下来的日子像上了发条般加速运转。
玉娘举着手机，镜头对准锅里咕嘟冒泡的白粥。水汽氤氲缭绕间，她有一瞬的恍惚，仿佛透过这片白雾看见了前世灶膛里噼啪跳动的温暖火光。
拿惯了锄头、历经风霜的手，如今握着冰冷的手机稳定器，竟也一样稳当。
她把对粮食所有的敬畏与珍惜都摊开给了镜头：揉面的手势轻柔得像在抚摸金黄的麦穗，切菜的动作带着一种感激的郑重。有粉丝留言：“瑶瑶看食物的眼神，总感觉有种现代人没有的虔诚。”
她看着评论笑了笑，没有解释。
怎么可能不虔诚？这可是她饿着肚子、真真切切死过一回后，对能安稳吃上一餐饭这件事，所能献出的最真实的谢意。
商业合作很快找上门，螺蛳粉、自热火锅等速食产品堆满了拍摄台。她和刘莹莹对着镜头大快朵颐，弹幕和销量一齐飙升。
一场直播热闹地结束，热烈的气氛还在延续，胃和心都充满了满足感。
玉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习惯性地伸手去拿下一盒——却摸了个空。
拍摄台上，只剩下一堆色彩鲜艳却空荡荡的包装盒。
她盯着那堆空盒，愣了一秒。
心脏猛地向下一坠！
那股熟悉的、冰窖一样的空慌感毫无预兆地窜上来，死死攥住了她的呼吸。
仿佛瞬间被抽走的不是零食，而是刚刚满上、能赖以活命的粮仓又见了底！
一瞬间的恐慌和失措，毫无掩饰地定格在她脸上。
“噗——没了！哈哈哈哈哈！”
刘莹莹第一个爆笑出声，拍着桌子，眼泪都快笑出来。
弹幕瞬间炸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哈哈哈瑶瑶慌了！”、“救命粮没了！”、“表情包！快截屏！”
很快，玉娘那副“断粮了”的傻愣模样，被镜头精准捕捉，飞速被做成了表情包，成了当天最出圈的片段。
12
账号做起来后，麻烦也跟着来了。
刘莹莹的一些老粉开始骂玉娘吸血，分走了本该属于她的资源和关注。玉娘的新粉则骂刘莹莹是资本家，压榨她赚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营销号蜂拥而至，标题起得一个比一个惊悚，诸如“昔日姐妹反目？”、“一山难容二虎！”等等。
战火从评论区蔓延到双方的直播间。玉娘这边屏幕飘过“刘莹莹滚出去”，刘莹莹那边弹幕刷着“林玉瑶白眼狼”。
刘莹莹直接把手机屏幕举到她眼前，指甲点着几条格外刻薄的评论，声音冷得掉冰碴：“你看看，这水军味儿简直冲得熏鼻子，背后指定有人砸钱搞事。”
她没打算忍。在一次直播连麦时，直接掐断了旁边助理念流程的声音。
“吵什么？”刘莹莹对着镜头，眉梢一挑，那股在网红圈厮杀出来的强大气场瞬间压得弹幕都安静了一瞬。“资源？流量？说我利用她？”
她嗤笑一声，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听着，我，刘莹莹，是老板。签她，捧她，让她赚钱，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本事。她赚得越多，我分得越多，公司账面越好看。这道理，很难懂？”
弹幕又开始滚动，她扫了一眼，笑意更冷。
“眼红？眼红就对了。瑶瑶这颜值，这观众缘，这份对吃的真心，你们找一个给我看看？现在塌房的废物那么多，我捞到个宝，不该高兴？你们把她骂跑了，是能赔我一个更赚钱的？”
连麦这头，玉娘也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她是我老板。我给她赚钱，天经地义。”
接着，玉娘顿了一下，看向镜头，眼神没躲闪，甚至带了点理直气壮的狡黠：
“所以老板，下次佣金，能多分我点吗？”
屏幕静了一秒，下一秒，瞬间被“哈哈哈好好好都是你俩的play”和“真·商业逻辑”刷爆。
刘莹莹在那头笑骂：“想得美！想多赚，下次直播再卖力点！”
一场眼看就要炸裂的粉丝风波，却又被最直白、最铜臭、也最坦荡的方式摁灭了。当然，除此之外依然还有一些杂音，但也已经不成气候。
说到底，坚固的利益捆绑加上真实的情谊扶持，也的确就是她们之间最坚实的真相。
13
时间过得飞快，窗外的梧桐树叶黄了又落，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年关将近，空气里都飘散着喜庆和食物的浓郁香气。
这天，玉娘和刘莹莹还有工作室的小伙伴们，一起在小公寓里忙得热火朝天。挂灯笼，贴窗花，小小的空间被布置得红火又温馨。厨房更是她的主战场。炸丸子、熏腊肉、包饺子、蒸年糕……玉娘简直想要把记忆里模糊的年味，连同在这个时代学来的新花样一起，全都揉进食物里。
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她的账号几乎成了年夜饭教学直播频道。炸货的油香，炖肉的浓香，蒸糕的甜香，她想透过屏幕，将这份温暖传递给守在手机前的每一个人。
除夕夜，她更是发了一个长达二十多分钟的长视频，从祭灶习俗讲到饺子馅的种种讲究，最后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团圆饭vlog。
镜头里，她和刘莹莹、阿哲还有几个没回家过年的小伙伴围坐在拼起来的长桌旁，桌上摆满了大家忙活了好几天的丰盛成果，中间的大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欢笑的脸。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烟花炸开的绚烂光影。
玉娘举起一杯果汁，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看着屏幕那头无数个“新年快乐”的祝福刷过，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发酸。
“过年了……”她的声音透过镜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巨大的满足，“真好。”
这简单的三个字，包含了太多太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拥有“自己家”的踏实，是粮食满仓的安稳，是身边有朋友相伴的温暖。
泪水忍不住想要滑落，玉娘赶紧低下头，用筷子夹起一个胖乎乎的饺子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也顺势将那份汹涌澎湃的情绪稳稳地堵了回去，化作一个被烫到的、却幸福无比的笑容。
这滴泪，不是为了悲伤，是为了这来之不易、滚烫鲜活的真实人间烟火。
年味还未完全散尽，一个计划已久的行动便提上了日程。玉娘和刘莹莹带着工作室的员工们，用两人账号部分收益以及拉来的赞助，购买了大量的厚实棉衣棉裤、能补充热量的肉罐头和奶粉、还有一大筐金灿灿的砂糖桔，驱车前往了刘莹莹早年便联系好的一个偏远山区小学。
山路崎岖颠簸，开了大半天才到达。学校坐落在山坳里，几间低矮的砖房，操场是坑洼的泥土地。孩子们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穿着单薄甚至不甚合身的衣服，眼神却清澈明亮，带着好奇和怯生生地打量着她们这群“外面来的人”。
团队的小伙伴们忙碌着，将物资一件件亲自分发到每个孩子手上，确保落到实处。这一幕幕，都被随行的阿哲用镜头默默地、真实地记录了下来。
视频发出后，感动了无数人，但也引来了不少刺耳的质疑。
“作秀！”“摆拍！”“网红的惯用伎俩，博眼球罢了！”
这次的捐赠视频内容详实，引发的议论也更广。
随着热度提升，玉娘和刘莹莹不得不再次直播回应质疑。这一次，两人都没有火爆回怼，表现得异常平静，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坦然而坚定的陈述。
“你们觉得是作秀，那就是作秀吧。如果这样的作秀能多起来，能让山里的娃娃们冬天有厚衣服穿，碗里能多点油水，多几个桔子甜甜嘴，那我和莹莹姐，还有我们工作室的所有人，都希望这样的作秀，越多越好。”
屏幕安静了几秒，随后，越来越多的“支持！”和“泪目”开始刷屏。当然，不相信的人依然存在，但那已然不是她们关注的重点了。
14
冬去春来，光秃的枝头悄然冒出新芽。三月的一个午后，玉娘站上电子秤。数字跳动了几下，最终稳定地定格在：125斤。
比出院时，重了整整四十斤。
她拍下秤上的数字，又从手机相册深处翻出一张旧照——那张照片里，她腕骨伶仃，眼窝深陷，宽大的病号服空荡得像个随时会散架的衣架。她将这张旧照与如今镜子里脸颊饱满、气色红润、眼神明亮的自己拼在一起。
配文干脆利落：“吃出来的。直播瘦身，明天见。#健康才是真好看#顺便给老板省点布料钱@刘莹莹”
动态刚发出去，手机直接卡顿了足足三秒。点赞和评论的红点像节庆时炸开的烟花，瞬间淹没了整个屏幕：
“卧槽！这是同一个人？？？”
“以前像件易碎品，现在……这肉长得老匀称了！健康美！”
“笑容都不一样了！眼里有光了！真好！”
“为了老板省钱可还行？瑶瑶你是懂直播噱头的！”
刘莹莹的电话下一秒就火急火燎地打了进来，声音兴奋得炸耳朵：“瑶瑶！你真是我的招财猫！评论区彻底爆了！直播间早就准备好了，明天准时给姐开工！听见没！”
这场名为“健康瘦身”的直播就此拉开序幕。玉娘不搞极端节食那一套，就带着镜头后的无数双眼睛，踏实吃饭、认真运动。她把糙米燕麦变成温暖饱腹的早餐，把鸡胸肉做得入味又不柴。汗水淌过额头，脸颊因运动而泛出健康的红晕。
“吃不饱没力气减肥。”她对着镜头，咽下口中扎实的饭菜，口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世间最朴素的真理，“饿出来的瘦，风一吹就倒。粮食金贵，不能亏待自己的身子骨。”
过程中，自然有人骂她假吃，有人嘲讽是剧本。她很少回嘴，只是日复一日地揉她的面，切她的菜，流她的汗。直到一次直播，她亮出最新的体检报告，所有指标箭头都乖乖地指向“正常”。
半年时间平稳流逝，体重稳步回落，身材重归紧致与活力。在一次日常健身直播中，她随手撩起衣角擦汗，一截清晰紧致的马甲线不经意间露了出来。
直播间静了一瞬。
下一秒，弹幕彻底陷入疯狂：
“！！！马甲线！”
“这线条！！！姐姐杀我！”
“健康自信的样子太动人了！”
“真的有被鼓舞到！这才是真正的瘦身啊！”
她索性换上运动背心，从容地站在镜头前，大大方方地展示这半年汗水换来的流畅而富有生命力的线条。时隔半年，玉娘再次因“健康瘦身”的扎实成果、那份蓬勃的“生命力”，实实在在又火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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