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喜欢给我讲童话故事，我是他的机器人，说明书上写的是：尽情倾倒童话畅想。
??他很忙，偶尔回家，更偶尔注意到我，眼睛一亮，唤我过去，给我讲他想起来的随便什么童话故事。这样长大的我，自然从小就知道他爱童话故事超过我。
??我不喜欢童话故事。
??没用的时候把我丢在一边，想起来的时候捡起来拍拍灰尘。因此我看上去过得不错，实际上有些恨他。我恨他不是因为他杀死我的父母，虽然很对不起他们，但我已经没有记忆了。如果没有他我是不是不会这样寂寞地长大？我也想象不出来。我不喜欢童话故事，我没有想象的能力，只有攥进手里的才是真的，其他的都没有意义。
??我也不恨他没当尽职的父亲。你能期望一个杀了你全家的人对你有多慈爱呢？更何况在杀人犯里他也是最特别的，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恨他给我讲童话故事。他教导我做个好人，像白雪公主一样坚韧乐观，像小美人鱼一样无私地爱，像快乐王子一样善良热心……他是这样对别人，在能看到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对我。所有认识的人对他评价都很高，也许只有我讨厌他。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读给我听，他只是想找个人听他这些幼稚的幻想，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像是妄想症，所以得找个人听，我是个住在他家的小孩，就理所当然选我了。
??我十四岁的生日礼物仍是精装童话书，我当着他的面拆开，走到厨房拿出水果刀想把它划烂。书皮太厚了，而且我不会用刀还担心划到自己，试了几下没能成功。我又在橱柜里找出打火机，把书点燃，我就着这个蹲在地上的姿势，看着火越烧越高，直到热意燎到脸上。最烫的是眼珠子，眼珠子被烘得干干的。他一直站在旁边不知道在看没有，如果在看的话为什么这样无动于衷？我走到他身边指给他看：“我用火把它烧了。”在火光下，我抬头看到他平静的脸，他正看着燃烧的童话书。风把火光吹得纷乱，却没能把他的眼神吹到我身上。“别把地板熏黑了。”他这么说着，走到水槽用碗接了水把火浇灭。那以后他没给我送过童话书，相应地也没有任何礼物了。
??这样也好，我不喜欢童话故事，送童话书的话不如不送。站在火光旁没有看我一眼的父亲，却好像知道我当时的想法，做出合我心意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应该还是看过我的。
??我敢说，从那以后他就爱上我了，因为他像对自己冷漠那样对我冷漠，像对自己残酷那样对我残酷。从他看到我的那一刻起，别人也能看到我了。有人故意捉弄我，他都默许，以锻炼之名，我受了很多伤。也有人骂我，这些我都不管，我全算到他的身上。他越伤害我，我就知道他爱我越深切。但哪怕他爱我，我也是要恨他的。
??在家里有个房间用来放酒，他很爱去那里。在烧掉童话书后，我有了更多权利，推开那扇门时，他拿着红酒杯窝在高背椅里醉得神采奕奕。他招呼我过去，给我喂了一点。我还没到法定饮酒年龄，但我们是□□父子不是吗？我一口喝干净，但是没想到酒会那么难喝，我无法克制地浑身打激灵。他夸张地笑起来。我仔细看他，仔细看。我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看他，和我日日夜夜想象的一样的脸，一样的朔间零。现在向他撒娇太晚了，但正是时候，他醉得无法思考。我醉倒在他怀里，顺便缩在他怀里哭。他对我的伤害我都记得，我如今把他的心脏贴在我耳边，这是我离他最近的距离，他尝得到我眼泪里每一种味，所以我尽情地哭。
??我也喝醉了，他抱住我的时候，我产生幻觉，幻觉我爱他爱得发疯。
??我很懂他，我们真该是亲父子，流在他血液里的也流在我血液里，我们就是亲父子，我们应该**相对合为一体。但两个人始终是两个人，和他亲密无间的**无法满足，我愤怒得浑身颤抖。他像我懂他一样懂我，所以伸出手抱我。
??我意识模糊的时候，他伏在我身上痛哭，这让我登时醒来，激动不已，我成他最爱的人了，成为对他意义最大的人了，他这辈子都将和我栓在一处。所以哪怕他叫的人是他的妈妈而不是我，我也欣喜。如果他想有妈妈去爱他的话，我就当他妈妈，当他的假妈妈，当他的第二个妈妈。我没有子宫，但是可以把肚子剖开，把内脏都扔走，让他把头埋进去痛哭，把不敢示人的他都埋进去。这也是合二为一。我怀着近乎母爱的无限柔情抚摸他的后脑勺。
??就是从那以后，我越来越多见到他恶劣的一面。他只对他自己和我这样，我全盘接受。
??老实说，我不觉得男人有贞洁一说。幸好我是男的，如果我是女的，在那个晚上他说不定会对我产生不恰当的怜惜，打破我们互为一体的狂热。不过我是男的，所以他把那个痴笑着的男人带到我面前。我同意那个男的把我带走，如果伤害是爱，我很愿意用朔间零的刀往身上刺。爱，多多益善。
??回去的时候，他果然在喝酒，我想让他上我，但是他拒绝了，他说我们都没喝酒。我说必须要喝吗？他只是推开我。
??对爱人的求欢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吗？他竟然不知道他爱我，而且比爱任何人都要深。我想好好给他讲清楚，所以从最开始讲起。“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呢？”他看着我，眼里只有我，半张开嘴，嘴唇颤抖没发出任何声音。这给了我时间思考，我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我有那么多他爱我的证据，不该说这个，既然问了，也许是我自己想知道答案。
??“我爱你。”他竟然这么说，眼泪流出来。我反而产生了厌恶，我第一次提到他杀了我的父母，他的反应却是这个。他知道捡回来的是我朔间英智而不是随便什么玩意吗，他刚刚在想什么，他的眼泪为何而流？他身上出现我不懂的东西，是对我们的爱的背叛，我因此更加恨他。
??不记得刚刚有没有说，我很恨他。毕竟，我有什么理由不恨呢？我好像说得出来很多，但我不想说，因为我爱他，我什么都体谅。
??他死的那天，我也是打算好好控诉一番他的恶行，他坐在仓库里一个纸箱上，我跪坐在他面前，伏在他大腿上想和他桩桩件件说清楚。比如他杀了我父母，比如他对我长时间不闻不问，比如他默许别人对我的暴力，比如他拿我去讨好别人。但是我只觉得更爱他，我想到他哭着叫我妈妈，他比我更痛苦，我应该爱他才对。爱和恨有分别吗？我分不清了。我想恨他的时候觉得恨很轻，想爱他的时候觉得爱很重。
??要是他一直这样对我也还好，我不会因为恨他就杀他。我想杀他，是因为他竟然开始关心我，这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事情，他竟然这样对我。
??我从十四岁以后就没有生日礼物了，十八岁那年他却带回来一块陨石，说是我出生那天降落到地球上的。那块黑色的金属被放在蓝丝绒礼盒里，像是个宝贝。但是并不是这样，它只是一块掉下来的外太空的铁块。“曾经是星星呢，和你一个生日，是你的守护神也说不定。”他温柔地说。我觉得反胃，没收下，这算什么？
??那块石头定居在他的枕边，我很多次找他睡觉就是为了看那块石头。他对它很好，每天睡前都拿起来赏玩，再放回丝绒布上，轻轻合上盒子。我嘲笑他年纪大了变得婆婆妈妈，他对着我笑。这算什么？
??他对石头的感情也带到了我身上，我可以日日和他睡在一起，提出的要求都被满足，他甚至在家的时间都多了，有时候找我说话，有时候不找我，我回头，看到他脸上是满足的笑，甚至可以说是幸福。这算什么？
??他难道期望着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他难道以为我们能幸福吗？我等着，等着这个模式崩溃的时候，但是一直没来。所以我决定把他杀了。我们不能幸福，幸福是童话故事，我不喜欢童话故事。如果没有痛苦，爱要去哪里？他那么爱我，这是对他好。
??杀他并不轻松，要瞒过别人，更要计划好他死后怎么处理。我跟别人上床时积累了些自己的人脉，现在正好用得上。朔间零在死前迟早会知道我的计划，我知道瞒不过他，不过我不会因此放弃。他找过来那天，我不知道他发现了多久。他走过来，影子盖在我身上。我的头被抚摸，心里发痒。他说，你要我不知道的话，就当我不知道好了。但是不介意我知道的话，可以去找这些人，他们会帮你。他递过来一张纸。
??我接过来，忍不住笑了，他爱我爱得生不如死，真是太好不过。我不喜欢童话故事，我不觉得爱能拯救人，它往往正是伤人的一方，刀刀见血。越是痛不欲生，越是血肉模糊，就越是用情至深。而他愿意去死，这是给我的最高奖励。相应的，我想要杀他，他也应该很是感动。我抬头看他，他嘉奖地亲过来。
??杀他很容易，朝他太阳穴开一枪，然后放火把那个仓库烧了，那是朔间零的产业，不会有人过去。
??不过当时的事情我不太记得清了，我只记得自己突然有了神赐般的想象力，我本想象不出任何画面，但当时突然就开始幻想，如果有机会，我和他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关系，我一定要狠狠骂他，我开始思考我要怎么骂，脑海里却像播放视频一样出现画面，我无法控制无法阻止，我好像亲眼看到，我和他清清白白相见，然后狠狠抱住他。想象力竟然有这样大的力量，我头一次构想出了不存在的故事，这算不算童话？我不记得除了这个发生了什么，只是有印象他说会等我。然后就是我在仓库外，背后是熊熊大火。
??都说真男人从不回头，但我不是为了耍帅才背对仓库。那样大的火，面对的话眼睛真的像是被灼烧。但是我又不想走得太远，所以只好背过身坐在地上。很奇怪，我像是失去了呼吸的本能，吸了气不知道呼气，呼了气不记得吸气，憋气到窒息才想起来吸气，费力到胸膛里肌肉酸痛。听说猫生病了能自己去找治病的草药吃，这说明本能是很聪明敏锐的。我的本能让我把手放上脖子，虎口使劲往里压，像狗一样张着嘴喘气，直到整个头泛上酸意，眼珠子被打破般呕出泪水，才松开手，本能果然恢复了呼吸的意愿。我太累了，躺在地上，月亮细得像根线头。天上一定有一颗和朔间零同一天出生的星星，不过肯定偷懒了没有保佑他。我愿意去当那个星星，但我当不成星星，这不是童话故事。如果在童话故事里，我又开始幻想了，现在应该要下一场应景的雨吧。但天公不作美，只有地上的大火在燃烧，烤得我头发焦臭。
??我觉得火里也有一部分的我，这也是本能告诉我的。因为从那时候起，我做什么都差了点意思。我后来学了做饭，放不够盐的话，加什么调料都不入味，就是这种感觉。有时候像是梦，有时候如梦初醒。朔间零的床头柜上没有那个蓝丝绒盒和里面谄媚的铁块，应该是他死的时候带走了，我从那个房子搬出去，随便租了间公寓。
??我没有梦到过他，只有他死的那个晚上，梦到一片灰天下的原野，膝盖高的草被风吹起浪，草丝细得像雨，落在脸上冰凉。我站在废弃的公路上，大概两百米远是一架只剩一个机翼的破飞机，也是灰色的。我知道我要坐这个飞机，但是都坏了，要怎么坐呢？我往那边走，一边走一边透过驾驶舱的玻璃用眼睛搜寻，然后意识到我是在找朔间零。但是朔间零死了，想到这个的时候我突然醒来。
??火里是不是有一半的我？朔间零带了那个铁块走，铁块带了一半的我走。不知道他的尸体是怎样的形态，我没去那个仓库看过，他的身旁会有一坨黢黑的铁块吗？我上一个烧掉的是童话书，下一个是朔间零。这像是一个隐喻，他喜欢讲快乐王子的故事，我只记得王子最后被烧到只剩一颗铅心。要是真是这样就好了，他是一颗铅心，我是那颗铁心，在宇宙里无尽地航行。
??又喘不上气了，我好像对童话书里一种朦胧的东西过敏。我不喜欢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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