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往事如同浸透冰水的裹尸布，覆盖在移动堡垒内每一个人的心头。医疗舱的低鸣、计算机风扇的轻响、以及锈锤偶尔粗暴摆弄工具的哐当声，都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压抑。
陆凛紧闭着眼，胸膛起伏的节奏却出卖了他内心的剧烈波动。父亲的名字、模糊的影像、惨烈的结局，还有熊哥和小乌鸦曾经鲜活的笑容与后来的离散……这些被他强行冰封多年的记忆碎片，此刻被锈锤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来，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那不仅仅是悲伤，更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恨意和无力感。他的指节因用力攥紧而泛白，苍白的皮肤下仿佛有暗流在汹涌奔腾。
祁夏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出言安慰。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有些伤口，只能自己咬着牙挺过去。他只是将自己那瓶未开封的功能饮料，轻轻放在了医疗舱的平台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锈锤则似乎完全不受这沉重气氛的影响——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早已将这种影响深埋在了日复一日的骂骂咧咧和技术偏执之下。他操纵轮椅回到工作台前，再次投入到对“影子”装甲的修复工作中，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了那些精密的零件和电路上。
“妈的……能源核心过载烧了三级耦合器……这玩意儿用的是‘裂隙’稳定前的古董工艺……现在哪找替换件去……”
“传感线路熔断七处……神经接驳端子歪了三个……小子你当这是坦克呢？！”
“外壳刮花也就算了……这深层缓冲凝胶都露出来了！知不知道这玩意儿多难合成？！”
他的抱怨声成了打破死寂的唯一背景音。
时间在这种诡异而紧绷的氛围中缓慢流逝。
终于，在给自己注射了一针不知名的提神药剂后，锈锤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又充满疲惫的低吼：“……妈的……总算……暂时能用了！”
他转过身，手里拿着那套经过紧急修复的“影子”装甲核心部件——胸甲和臂甲部分。它们表面的刮痕依旧，但内部的指示灯已经重新亮起了稳定的微光。
“能量只回充了35%，够你基础活动和低强度战斗十分钟。神经接驳我用备用线路临时搭了，反应可能会慢半拍，抗干扰性也差了很多。将就着用吧！老子库存的好东西都快被你们榨干了！”他没好气地将部件扔给祁夏。
祁夏接过装甲，触手一片冰凉，却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重新复苏的力量感。35%的能量，十分钟……足够了。他看向锈锤，真诚地道：“谢谢。”
“谢个屁！”锈锤扭过头，不耐烦地摆手，“赶紧穿上滚蛋！看着就烦！记住，欠老子的账，十倍！少一个子儿老子把你们俩都拆了！”
祁夏不再多言，开始熟练地穿戴装甲部件。冰冷的金属贴合皮肤，神经接驳瞬间激活，虽然如锈锤所说有轻微的延迟和涩滞感，但那种力量回归的感觉依旧让人心安。
随着“影子”重新覆盖身体，祁夏感觉自己也重新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将那片刻的脆弱和疲惫再次深深掩藏起来。
就在这时，医疗舱的监护屏发出几声规律的滴答声，显示一轮修复周期结束。
陆凛也猛地睁开了眼睛。之前的剧烈情绪似乎已经被他再次强行压下，深藏在眼底，只剩下一种更加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他尝试着动了动左手手指，虽然依旧牵扯着剧痛，但似乎恢复了一些知觉。
“老子给你用了强效再生刺激和纳米清创，”锈锤瞥了他一眼，“骨头和主要肌腱没事了，肌肉和表皮组织还得养几天。别作死，短时间内不能再高强度动手，不然留下永久性损伤，老子可没本事给你换条新胳膊。”
陆凛没说话，只是用右手撑着医疗舱壁，咬着牙，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汗水瞬间布满了他的额头和鬓角，但他硬是没发出一声呻吟。
他看向祁夏，目光落在重新焕发微光的“影子”上，又扫过他那依旧苍白的脸色和肋下破损的作战服。
“你怎么样？”他问，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几分冷硬的调子。
“没事。”祁夏回答，活动了一下戴着臂甲的手臂，“能行动。”
短暂的交流后，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巨大的信息量和身份的转变，让原本那种基于生存需求的简单同盟关系，变得复杂而微妙起来。
他们是战友，是“异常关联体”，是共享着血腥秘密和沉重过往的同伴，甚至可能……是彼此唯一能稍微依赖的对象。
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陆凛那厚重的、用冰冷和伤痕砌起的心之壁障，以及祁夏那习惯于保持距离、冷静分析的理智。
信任的幼苗在绝境中萌发，却仍需在现实的狂风暴雨中艰难生长。
“接下来，”陆凛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将话题拉回最紧迫的现实，“你有什么打算？”他问的是祁夏，但目光也扫过了锈锤。
显然，他已经开始思考下一步行动，而不是沉湎于过去。
祁夏尚未回答，锈锤却猛地插话，语气带着极大的不爽：“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找个老鼠洞缩起来！等风头过去！妈的，现在外面全是找你们的疯狗！‘守夜人’那帮阴魂不散的家伙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你们还想出去送死吗？！”
“缩起来，只会被瓮中捉鳖。”陆凛冷冷道，眼神锐利，“管理员的能力你比我清楚。他们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那也比现在出去送人头强！”锈锤吼道，“就凭你们现在这德行？一个半残！一个装甲能量不够当电灯泡的！”
“我们需要信息。”祁夏平静地开口，介入了两人的争论，“我们需要知道管理员现在的动向，守夜人的意图，以及……熊哥和小乌鸦是否安全脱身。”他顿了顿，看向陆凛，“还有，那个‘路人’。”
主动出击，掌握信息，而不是被动等待。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陆凛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认同的光芒，但很快又被谨慎覆盖：“获取信息意味着风险。我们现在的状态……”
“不需要我们亲自去。”祁夏的目光转向锈锤工作台上那几台高性能计算机，“锈锤先生这里，应该有办法接入一些……非官方的信息渠道吧？”
此言一出，锈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放屁！老子这里是作坊！不是情报站！你想让老子黑进‘方舟’的主数据库吗？！老子还想多活几年！”
“不需要主数据库。”祁夏语气依旧平静，“只需要一些边缘节点的流量，比如……旧港区事件后，治安部队的调度频率变化，城市监控系统的异常检索记录，甚至是一些地下信息掮客的活跃度波动。交叉比对，就能推断出很多信息。”
他的思维清晰而冷静，仿佛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锈锤瞪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你小子……脑子倒是挺好使……但这种活儿也不是说干就能干的！需要特定的算法和漏洞！还得避开‘方舟’的逆向追踪！妈的……”
他虽然骂着，但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坚决反对，反而带上了一种技术狂人被挑战时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陆凛也若有所思地看着祁夏，似乎重新评估着他的价值。不仅仅是战斗和生存，在信息处理和策略谋划上，祁夏显然也有着极高的天赋。
“你需要多久？”陆凛问锈锤。
“妈的……老子真是欠你们的……”锈锤骂骂咧咧地滑到主控台前，机械义肢飞快地连接各种线缆，唤醒多个屏幕，“……最快也要两小时！还得祈祷‘方舟’今天没发疯加大扫描强度！”
“我们等你消息。”陆凛沉声道。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移动堡垒内只剩下锈锤疯狂敲击代码和咒骂的声响，以及屏幕上如同瀑布般刷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他完全沉浸在了技术的世界里，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兴奋地低吼。
祁夏则抓紧时间，利用堡垒内的基础训练设备进行恢复性锻炼，适应着修复后略有延迟的“影子”装甲，同时进一步消化着刚才获得的庞大信息量。
陆凛无法进行大幅活动，只能靠在医疗舱旁，闭目眼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睫显示他并未真正入睡，而是在脑中不断推演着各种可能性和应对方案。
两小时在高度紧张的氛围中很快过去。
“妈的……搞定了！”锈锤猛地一拍控制台，长吁一口气，脸上带着疲惫却又兴奋的神情，“真是要了老命了……”
屏幕上，杂乱的数据流开始汇聚，形成几个清晰的图表和列表。
“看这里，”锈锤指着其中一个波动剧烈的频率图，“旧港区事件后，治安部队的加密通讯频段活跃度提升了300%，但调动指令却很少，更像是在……布控和监视。他们在找什么，或者等什么。”
他又调出另一个界面：“城市监控系统的后台检索记录显示，有超过十七个未授权的高权限账户，在过去三小时内，反复调取西区海岸线以及通往这片工业废墟所有路口的监控录像。这不是治安部队的风格，更像是……内部清理队伍的手笔。”
最后，他打开一个暗网界面，上面是一些加密的悬赏和信息交易帖子：“看这个。关于你们俩的‘异常关联’情报，黑市价格翻了五倍。但有趣的是，有几个信誉很高的老牌信息掮客，突然停止了相关交易，像是……收到了某种警告。”
信息很零碎，但指向性却越来越明显。
管理员正在收紧搜索网，但似乎有所顾忌，没有大规模公开搜捕。而地下世界的信息流动也出现了异常。
“还有这个，”锈锤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调出了一段极其模糊、干扰严重的短波信号记录，经过降噪处理后，里面只有一段不断重复的、扭曲的摩斯电码，“……这是……熊瞎子那家伙以前用过的紧急避险后报平安的暗码……意思是……‘安，勿念’。”
陆凛猛地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段信号记录，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了一丝。熊哥还活着，而且脱险了！
“至于那只乌鸦……”锈锤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完全没信号。不过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那小子要是想藏，没人找得到他。”
最后，关于那个“路人”，没有任何直接信息。但锈锤在追踪那些高权限监控检索时，发现有一个节点的访问痕迹极其干净利落，干净得不正常，仿佛有个更高级的存在，在管理员之前就已经抹掉了一些关键录像。
“像是‘守夜人’的风格……”锈锤喃喃道。
信息汇总完毕。
情况依旧严峻，但并非毫无希望。熊哥安全，小乌鸦隐匿，管理员有所顾忌，守夜人似乎在暗中观察甚至有限度地插手。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陆凛做出了判断，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定，“管理员的内部清理队伍迟早会摸过来。”
“去哪？”祁夏问。
陆凛的目光投向屏幕上市区的地图，手指缓缓点向一个位于城市中心边缘、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区域——“清河疗养中心”。
“这里？”祁夏有些意外。那看起来像是一家普通的私人医疗机构。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最安全。”陆凛眼神深邃，“这家疗养中心有‘方舟’系统的部分后勤医疗外包项目。管理员的触手反而不会轻易伸进去，容易留下把柄。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那里有一个人……或许能帮我们，也或许……能告诉我们更多关于我父亲，以及‘源初碎片’的事情。”
他看向祁夏和锈锤：“但那里同样可能是个陷阱。去不去，你们决定。”
选择权，第一次被交到了祁夏和锈锤手上。
祁夏几乎没有犹豫：“我去。”
风险与收益并存。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接触可能的信息源。
锈锤骂了一句脏话，烦躁地抓着头：“妈的……老子就知道上了你们这条贼船下不去了！行！老子再送佛送到西！给你们准备点混进去的家伙什！但别指望老子再跟你们去闯龙潭虎穴！”
计划，就此定下。
目标：清河疗养中心。
目的：寻找答案，获取庇护，或是……踏入另一个未知的深渊。
移动堡垒内，短暂的休整结束。新的征程，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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