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深处,靠石墙一侧地面铺了藁草为席,谢观澜看也不看,走到邻着方苟这边的栅栏盘腿坐下。
方苟兀自翘首探看,看见只有衙役进来看守,便知自己赌赢了。
松了一口气,方苟索性也挨着那栅栏坐下,紧贴谢观澜后背,以便私语。
“陈玄康果真与鹤拓勾结了。”方苟神色凝重地小声道。
“何以见得?”
“那石弩,虽是夔州军制,但轴心所用的是产自鹤拓的丽水玄铁,此铁百炼成钢极为坚固耐用。渝水在合江县决口之后,我在堤坝边上的一座山上寻到的,正是这石弩——”
话到此处,方苟闭眼咬牙,不忍再说下去。
“所以你抛出石弩,既引起马向松的反讦之心,又引得陈玄康上钩了。”谢观澜却笑了一声,“好一出离间计,我在旁看得甚是得趣。”
听了方苟告密之后,马向松没有狠下杀手,而借方苟试探陈玄康是否会杀人灭口,便是怀疑陈玄康想要暗中毁尸灭迹,然后李代桃僵将罪名全都推到马向松身上。
如今陈玄康以为方苟是鹤拓细作,欲保其命以作沟通鹤拓之用,误打误撞坐实了马向松的怀疑——
方苟辨不出谢观澜这话是褒是贬,只能长叹一声:“越是位高权重的人,便越是多疑多虑……”
谢观澜不屑道:“本就是一群同流合污的贪赏之辈。”
方苟道:“可我想不明白,陈玄康那三万兵马到底是要做甚?若是通敌谋反,仅凭三万未免太过于天真了。”
大乾临鹤拓边境有山南东西、黔中三道,道内各州都督拥兵镇守,故而鹤拓一直有犯界之心,却从未能突围而出。
蛰伏多年,为何在这个时机出现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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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瑞领着陈玄康走进州府书房,陈玄康命随行护卫紧守房门,以免州府仆役贸然闯入。
甫一进门,陈玄康便依着方苟所言先行安抚马向松——要知道他如今身在渝州,尚且受制于马向松,怀柔之策尤为重要。
“马刺史无需担心,我自派人去料理了那些石弩,绝不会让半点风声走漏。”
陈玄康自知过失在他,姿态更是放低了不少,打躬作揖赔了一个礼。
马向松趁他低头之时,极快地朝周瑞使了个眼色。周瑞会意,悄然退下,关闭房门。
房内,马向松旋即揖让而升,诚惶诚恐道:“都督言重!一切交给都督,我放心得很!”
两厢虚与委蛇,互敬一盏茶后,各怀鬼胎地开始谈事,马向松先道:“都督打算如何处置那方苟?”
“石弩为他所藏,还需靠他引路,待我料理干净,自然是斩草除根。”
马向松沉吟道:“那方苟满嘴胡言,会不会是诈我们?”
“看此人不过一个贪生怕死之徒,他小命尚且捏在我们手里,岂敢虎口拔牙。”陈玄康泰然自若道,“何况,我们也没有什么能让他诈的。”
马向松微微皱眉,不以为然:“可他原与谢观澜暗通款曲,后为保命倒戈,可见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如果谢观澜得以翻身,他指不定又要出卖我们。”
“谢观澜不可能翻身。”陈玄康神情尽是不屑地冷嗤一声,“难不成马刺史还真打算让他活着回昶京受审?”
“万一归德将军那边——”
陈玄康烦躁不耐地打断:“那我便也杀了干净!”
马向松微微色变,默了片刻,谄媚地拱手笑道:“那一切便仰仗都督了。”
“马刺史只需……”陈玄康忽然头昏目眩,晃了晃脑袋,面前的马向松顿时一人分作三影。
“你……”
余音未落,便见马向松倏然伸手入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陈玄康一惊,腾地站起,惊觉浑身失力,踉跄一下忙扶住一旁的案几。
——那盏茶!
房外,去而复返的周瑞领着几个衙役匆匆走来,对守在门外的护卫急道:“州府西侧有可疑踪影出现,衙役追至附近,你们可曾看见?”
护卫摇头,周瑞“哎呀”一声:“莫不是藏身暗处?你们快四处巡逻搜查,免得机密被窃听了去!”
护卫闻言,纷纷色变,旋即四散开来在书房周围搜罗起来。
顺利将人打发,周瑞迅速一挥手,领着几个衙役进了书房,入目所见便是马向松挥刀狠狠刺向陈玄康!
陈玄康想要躲开却只能无力地一歪身子,下一刻刺偏的匕首便扎进了他的左肩——
“你竟敢!”陈玄康目眦欲裂,竭尽全力提脚一把将马向松踹了出去!马向松哐当一声狼狈地砸在案几边,撞落茶盏,哗啦一声摔个粉碎!
这动静引得忙于搜罗的护卫一惊,立即冲进书房!
“快杀了他!快!”马向松朝周瑞和衙役吼道。
衙役旋即拔刀砍向陈玄康,陈玄康被马向松一刺,清醒了些许,闻言怒极反笑:“我先剐了你!!”
话罢,劈手将衙役的刀夺过,反手一挥,那衙役顿时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见陈玄康挥刀砍来,马向松惨叫起来,衙役冲来挡住那杀招,两刃相撞,顿时震得陈玄康向后摔去。
适时陈玄康的护卫解决掉拦挡的衙役,破门而入,一把接住了陈玄康。与此同时,又一批衙役冲进房间,挥刀霍霍朝他们砍来!
陈玄康眩晕无力,眼睁睁看着护卫双拳难敌四手已有两人身死,只能赤红双眼地怒吼一声:“逃!”
护卫便发力解决掉挡在身前的几个衙役,并顺手将一旁的烛台推倒,旋即携着陈玄康破窗逃出书房。
“快去追!”
周瑞带着衙役立马去追,可冲出书房便见得那几道黑影翻过了院墙,消失在夜色中——
空气中传来一股焦味,蓦地回首,熊熊烈火已在书房蔓延开来。
“有刺客!保护刺史!”
“来人,走水了!快救火!”
大牢外有闹哄哄的声音遥遥传来,不用看便可想象出是怎样一番鸡飞狗跳的动静。对比之下,这大牢反倒成了风平浪静的世外桃源。
方苟眨眨眼,扬眉一笑道:“要破局,便得将水搅浑。只有水浑了,才好摸鱼嘛。你看,这下便无人有暇顾及我们了。”
谢观澜幽幽地笑了一声:“自然没人比你更深谙此道。”
方苟摸摸鼻子,尴尬一笑。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只有蜡烛燃烧的噼啪声作响。
短短几日两次深陷囹圄,方苟此刻不禁想起水牢被困时谢观澜突然出现,可惜当下不会再有天降神兵出来相救了。
方苟又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道:“哎,那你是如何发现我在水牢里的?难不成你在州府真有内应?”
谢观澜不答反问:“你觉得水牢的水如何?”
怎的忽然问这个,方苟想起那时候他人在水牢中回了谢观澜“安逸”二字,当下却再没胆子装腔作势,便坦诚道:“冰冷刺骨。”
顿了顿,骤然想起什么:“有一股清冽味道,那是井水!所以你是通过水井找来的?”
谢观澜微微蹙眉,有些失神地开口:“……你可知虹吸?”
“红西?那是什么东西?”
谢观澜缓缓答道:“与水牢相连的水井因为汲水而水位下降,井底泥沙翻起。”
方苟恍然大悟:“原来是采用的渴乌汲水!”
“渴乌?”
方苟双眼发亮,连连点头:“此乃以气引水,上曲中低,后高昂,状如卧壶的一种汲水器具[1],曾用来浇灌,可是不及翻车筒车效用大,故而民间少有。”
谢观澜侧脸,看他念叨起来:“倒是军营或城防时常用它来作汲水解困之用,没想到这马向松竟然偷偷在府中建了如此东西来害人,果真作恶多端。”
“我阅过卷宗,渝州上一任刺史便是出身行伍。”
“……原来是前人栽了树,后人乘了凉。”方苟轻叹一声,“火煮水则为沸,便是此道理了。我看齐潭那日轻车熟路,不知还有多少冤魂命丧在那水牢之中。”
“而且依我所看,那刺史府的风水实在是差。北苑为坎宅,地底却通水渠作牢,犯了割脚煞的大忌。”
“何为割脚煞?”
“就是宅下地气会随水流走。地气不稳,人心浮躁。”
“而剑戟对门凶气外漏,紧邻其边的棠花院受杀伐之气破局,不能藏风聚气,日久易成凶地。”
“还有你那西苑梧桐植于庭院正中,形困字局,西苑又处在整个刺史府的西面一角,西属金……金克木……乃家宅不宁灾病连连的恶兆……不过依你那命格……倒是不必惧怕……”
“我的命格?我什么命格?”
“你的命格……”
方苟的声音越来越轻,突然没了动静。谢观澜转头一看,只见他头挨着木栏,睡着了。
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州府鸡飞狗跳,众人一边巡防一边救火,顿时人心惶惶。
马向松被衙役搀扶出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周瑞急忙迎上去欲嘘寒问暖一番,却见马向松忽然拔出衙役的佩刀,二话不说往自己手臂狠狠一划!
“使君!”
马向松痛叫出声,冷汗直冒,按住自己流血不止的手臂,又痛又急地朝周瑞道:“去!把韦伯山带来州府!快去!”
周瑞登时会意,命人照料好马向松,转头便对州府一众人等道:“刺客既已受了伤,断然走不了太远!命人立即封锁城门,今夜开始全城只进不出,谯楼盯梢各坊搜捕,直至找到刺客为止!”
随即一挥手,号令道:“来人,随我去折冲府!”说完便火急火燎地率人冲出了州府。
韦伯山深夜被叫来,一进门便看见如此狼藉的州府,不由得瞠目结舌。
周瑞夜闯折冲府,只道一句大事不好便惶急地求他赶赴州府,故而一头雾水的韦伯山此时不由得调侃一句:“这是遭贼了?”
周瑞苦笑不语,加快脚步将人领进去。州府刺史卧房内,小厮进进出出忙乱不已。
韦伯山敏锐地闻到了伤药味,疾步迈入房中,便见马向松坐在床榻上背靠隐囊[2]呻吟哀鸣,手臂包扎过后仍有血迹渗出。
韦伯山不免幸灾乐祸地挑眉一笑:“居然还有人伤得了咱们渝州刺史呀?”
周瑞这才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陈玄康此时就在渝州?!”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可大大地犯了韦伯山的忌讳,只见他登时脸色大变怒目切齿:“此等鼠辈,放着好好的夔州不待,来我渝州做甚?天杀的!”
“我亦不知他意欲何为……”马向松面无血色,惶急地攥紧韦伯山的衣角,有气无力地急道,“可他!他竟然屯兵三万于鹫灵山!你说他这是要做甚?”
“三万?”韦伯山瞪眼惊怒道,“他奶奶的,他是疯了吗!”
马向松惶恐得几欲流涕:“我前些日子派人探查渝州周边,竟然发现鹫灵山藏匿了三万兵马……可恨我的人不慎泄漏踪迹,陈玄康那厮得知事情败露便想要杀我灭口!明日领敕赈灾的归德将军就要进城了,陈玄康此时发难,不止祸害你我,恐怕还会牵连到归德将军呀!”
韦伯山顿时忘了怒,只余惊:“你说谁?谁要来?”
马向松和周瑞面面相觑,忘了赈灾队伍的消息只传达予州府,折冲府并不知情。
“是朝廷十二卫将军之一的归德将军。”
“居然是他!”韦伯山抚掌一笑,忽然神采飞扬,“归德将军在,何惧那鼠辈,将军神威便能吓得那厮滚回夔州!待我明日便去求见将军,请他出手相助!”
马向松急得满头大汗,一边低头用衣袖拭汗,一边心虚得眼神乱飘。神色变换几瞬,他抬头又是一副可怜兮兮模样:“可是……可是韦都尉你忘了,陈玄康知道我的那些阴私,若他被归德将军所擒,那便要东窗事发大祸临头了啊!”
韦伯山一时忘了此事,闻言紧紧皱眉,盯着马向松质问:“你的那些阴私,到底是什么?你如此惶恐,怕不只是贪赃枉法这么简单吧。”
马向松心里猛地咯噔一下,顿时热汗变冷汗,连忙道:“我哪里敢做祸国殃民的事呀,不过是多占了些田地多贪了银钱!可、可已将半数酬谢予都尉你了呀!我实在悔不当初,如今只想化险为夷,从此安分守己度过残生。”
韦伯山冷笑着哼了一声,马向松难耐得汗湿后背。撑过半晌,终于听得韦伯山开口。
“那监察御史你们也捉到了,如今只剩陈玄康是吧?”
“是是是!”
“那厮还在渝州城中?”
周瑞连忙点头道:“自他逃出州府,我便立即派人封锁全城,如今又在宵禁之中,他受伤行动不便,更是寸步难行。”
韦伯山便胸有成竹地笑道:“那就让我折冲府会会那厮,叫他知道谁才是这渝州城的主儿!”
[1]:出自《通典》
[2]:古代类似靠枕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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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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